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16章 旧年隐事

  时值入秋,京城城郊,西林山中,翠竹深处,掩着一处白墙黛瓦的小院落。此时,山林间的清静却被山道急促的马蹄所打破,来人骑马沿着山道一路急行,在院前下了马,便径直往内院跑。

  吴柏到后院的时候,萧宁正在作画,宣纸上洒落疏拓的山水已基本成形。听到脚步声,萧宁抬头看了一眼,吴柏便站到一旁,静默等候。不过片刻,萧宁完成了这幅西林秋景图,搁下笔,拿过一旁的手帕擦了擦手,方才随口问道:“什么事这么急?都找到这里来了。”萧宁在西林的偏院清冷僻静,若非要事,王府中人不会到这儿寻他,而近年来他远离朝堂,不问纷争,大有隐世避居之意,也多时不曾有什么紧要大事找上他了。

  “柳公子回来了。”吴柏低头垂手答道。

  “一弦回来了?”萧宁似乎大为诧异,略皱了皱眉,随后扔下手中的帕子,径直快步往门外去,吴柏见状也忙跟了上去。萧宁刚到了院门口,忽又想起什么,回头对身后的侍女吩咐道:“将我方才的画收好,放在东厢的书房。”然后才又匆匆往门外去。

  萧宁两人到了门口,早有人备好了马匹。萧宁上了马,便与吴柏一道回王府去了。但还未见到远游归来的柳一弦,萧宁却先撞见了返京的晏述。

  “宁宁。”晏述先开口唤了萧宁,萧宁也不好再装着没瞧见,只好不冷不热回道:“晏将军。”

  “我前些日子送到你府上的石砚,你可瞧了?”晏述问道,言辞间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期待。

  萧宁道:“瞧了,此砚匠工天成,十分难得,晏将军有心,但此礼贵重,萧宁受之不安。还有,我们如今的关系,‘宁宁’这样的旧名不合时宜,还请将军莫要再用,萧宁受不起。”

  晏述被他噎了几句,神色骤然黯淡许多,但很快转为冷淡,之前所有的情绪瞬间被藏得一丝不漏,他回道:“殿下的话,我记着了。只是送出去的礼,断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若殿下不要,扔了便是。”

  “晏述!”萧宁恼道,“你回回如此,你当真忘了你我断交之事吗?好,你要送便送。不过,你如今既投了敬王门下,再往我这里这般讨好,可要惹你主子不高兴的。”

  “我没有!”晏述下意识反驳道。

  “没有?呵!”萧宁冷笑,“我若没猜错,晏将军才与敬王狩猎归来吧?不知今日收获几何?”

  眼瞧着自家主子又要与晏述将军起争执,一旁的吴柏忙轻声提醒道:“殿下,府中客人。”

  萧宁闻言记起府中还等着的柳一弦,干脆冷了声音道:“小王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你要回府?”晏述忙稍向前倾身,一把扣住萧宁要动缰绳的手,“何事?”萧宁已在西林山上住了大半年,能令他如此急切回府的想来定是要事。

  “故友到访,远游而归。”萧宁平淡道。

  晏述从他口中听到“故友”一词,心下不由便是一阵失落,不自觉就松开了手,转而想起现如今自己的立场,竟只能拱手道:“那,便不耽误殿下了。”

  萧宁此时反倒笑了笑:“告辞!”

  西林本就与京城有段距离,加之晏述这一耽搁,萧宁到府时已近黄昏,萧宁下了马,也不顾一路风尘,便直奔前厅去见柳一弦。两人久别重逢,自是十分欢喜。萧宁拉着柳一弦先是打量了片刻,又问了许多途中所见所闻,两人聊得投机,一时忘了晚膳,直到侍女来请,萧宁方才记起。他略一沉吟,便吩咐道:“不必准备晚膳了,你且取一坛前些日子我带回的酒,并着几样小菜,送到园中的水亭子里,也不必留人伺候,我与柳公子有话说。”那侍女应了,便下去一一准备,不多时便又来报萧宁。

  萧宁与柳一弦在那园中的水榭对饮,初秋时节的夜风尚且温暖宜人,不免吹得人慵懒起来。饮了酒,吃了东西,萧宁便觉亭中有些闷热,干脆拿了个小酒壶到水边自斟自饮,柳一弦也随之来到他身侧。

  萧宁抬头看了他一眼,忽笑了笑,问:“为何回来?”

  “你,不知道?”柳一弦皱眉。他心中本存了疑虑,回来后却见京中形势大变,一时倒不知从何说起。一月前,他在樊城被人一语点醒,匆匆决定回京时是打定了主意,要借一把郡王府之势的,更疑心这本就是萧宁递来的消息,但如今真见着了人,与他临水对饮、月下闲谈,柳一弦倒生了几分退意。

  夜色水光间,萧宁的神色有些模糊,他缓声道:“你在外云游多时,忽地急匆匆回京城来,岂能没个缘由?只是,我为何应该知晓?”

  柳一弦叹道:“我自是有不得不回的理由,现下却有些不忍心。”

  萧宁轻笑道:“既是不忍心,那就不要说了。”

  “不!”柳一弦闻言却一把抓了萧宁的手,急道,“是蔓蔓的事,我不能不说!”

  “蔓蔓?!”这许久不被提起的名字似乎终于令萧宁严肃起来,他冷声道:“你说。”

  柳一弦缓缓道:“你可曾觉得蔓蔓之事另有隐情?当年蔓蔓离世,长姊不久也随之而去,母亲又重病卧床,变故太多,我虽对蔓蔓之事有所怀疑,但终是未查到任何异常,便不曾细想。之后,又深感往事伤情,更不曾多思其中细节。但前些日子却被一游方术士一语点醒。”

  “那术士告诉你,蔓蔓之事,敬王才是幕后之人。”萧宁淡淡道。

  柳一弦先是一怔,后低头轻笑了声,方才抬头看着萧宁,道:“果真是你。”

  “是我。”萧宁不再遮掩。

  柳一弦点点头,缓声道:“陛下膝下子嗣单薄,成年的皇子中,唯有敬王和端王的母妃是我朝大族出身的女子。殿下你虽是太后亲养,但生母出身不高。”话及此处,柳一弦忍不住瞧了一眼萧宁,萧宁笑笑道:“这本是事实,一弦不必在意。”

  柳一弦又接着道:“故而前几年便是敬王与端王争得最是厉害。而柳家一事,端王一败涂地,再无重起可能,且使殿下失了柳家这一外援,敬王的储君之位可还有谁动得?便是陛下,也得考量一下他是否还有第二个可选的继承人。”

  闻言,萧宁却是干笑两声,道:“他未免想得太过如意。父皇春秋正茂,怎知来者不可期?”

  柳一弦道:“来者如何,我们料不到,但如今的敬王俨然已是太子之势了。他这一步棋可算是成了。只是你又是何时……”

  萧宁自斟了一杯拿在手中,沉声道:“你走后一个月,我知道了一件事。”

  “何事?”

  “蔓蔓不是自尽!”

  “你说什么!”柳一弦大惊。

  萧宁叹了口气,“蔓蔓离世前留了那样的话,我们便都以为她是自尽。但若回想蔓蔓那段日子的表现,便可知她那时非但没有厌世自绝之心,更是逐日好转,渐渐恢复了精神。那样的蔓蔓怎么可能突然便决定服毒?”

  “你说的疑点,我也想过,故而当初我也着人去查过,但……”柳一弦不自觉叹了口气。

  “敬王府做事,自然是滴水不漏的,何况事发之时我们都乱了心绪,待事后去查更是难查出什么了。”

  “你是说……是敬王?他,为何?”

  萧宁低头,语气冷淡里藏几分悲戚,“这便是我的错了,我不曾为了蔓蔓受辱之事对三哥赶尽杀绝,他岂不得再添把火?”

  “如此,倒也可能。”柳一弦压下心头种种悲怒,到底还是点点头,道,“可是,蔓蔓为何不提?她那字字句句,分明在引我们认为她是自绝,这又是为何?”

  “她,”萧宁愣了愣,今夜头一次变了神色,流露出少见的痛苦之色,他掩面叹道,“她是为了我,为了成全我。”

  柳一弦瞧着萧宁这副样子,一时竟像失了责怪他的立场。

  萧宁实则还有一事未说,蔓蔓中的是相思绝。

  相思绝,世之剧毒,无色无味无解,毒发时令人受肝肠寸断之痛,便如无望的相思一般。萧宁每每念及,蔓蔓死前受着肝肠寸断的苦楚,却仍在那电光火石的刹那做了保全他的决定,便觉心痛难抑。柳蔓蔓那么聪明,如何猜不到是谁动的手,而正是因为知晓,便愈发不忍说,不能说,她太清楚,如果萧宁知晓真相会如何,她已不能再陪着萧宁,如何还能让他卷进那些是非里去?她只盼着,她的宁哥哥终有一日能得偿所愿,一览这天下的大好山河,而不是被一个离世之人拘住了余生。

  良久,柳一弦问,殿下究竟要我做什么?

  萧宁摇了摇头,道,“只做你想做的。”他停了停,又道,“此案相关,明日我再细细与你说道。不过有一封证词,倒是正巧在我身上,你可想看看?”

  “什么证词?”

  萧宁道,“我前些时去了趟粦州。”说着便取出萧宏的那份证词来。

  柳一弦伸手接过,细细看了一遍,萧宏所述颇为详尽,言辞亦是恳切。只是柳一弦不明白,萧宏手中有这些证据,昔年为何全然不提。

  萧宁解释道:“父皇当年本就不是为了蔓蔓之事问罪于他,再者以他那时境况,只怕会被认为胡乱攀扯,徒惹父皇生恼罢了。”

  柳一弦道:“因为臣下之事,搭进去两个最为得意的儿子,只怕陛下心中不愿。”

  萧宁点点头:“所以我为大哥准备了一份礼物。”

  柳一弦听他如此说,心下忽地明白过来,此人是将诸事都备齐了,只差他那最后的金殿一告了。他心下轻叹,转而又记起一事来,“我回京后,听到些你与小晏将军的传闻。”

  “什么?”萧宁问道。

  “听说,你与晏述将军,这两年,疏远许多?”柳一弦问得谨慎小心。

  萧宁点点头,轻描淡写,“嗯,我们断交了。”

  “可是因了此事?”柳一弦问,转而又猜测道:“还是因为前世子之事?”宣仁九年暮春,魏国公世子晏道上书自称志不在朝堂,自请放弃世子之位,归隐乡间,皇帝允了,作为嫡次子的晏述便成了国公的新世子。晏道此举突兀,难免引得众人议论纷纷,一时间京中关于晏小公子恋栈权位、迫害同胞兄长的流言蜚语甚嚣尘上。

  萧宁叹道:“晏大哥之事,晏述大约多多少少脱不了干系。”

  “故而殿下恼他?”柳一弦问。

  “是啊。”萧宁道,“我恼他贪恋权势,失却本心。”

  “殿下既为小晏将军之友,为何不加以劝诫?”

  萧宁摇摇头,颇为无奈,“晏述固执,他要走的路,谁也拦不住的。”

  他这么说,柳一弦也不好再多言,干脆望着远处的水雾出神,有些突兀地换了话题:“我今日进府时,遇见一青衫女子。”

  “哦?”

  柳一弦接着道:“那女子姿容清丽,仪态娴雅,不知是哪家的小姐?”

  萧宁低头想了想,轻笑道:“不是什么世家小姐,那是温衍医师。”

  “医师?”柳一弦一愣,太医属何时有女医师了。

  “温姑娘是疏月人。”

  “疏月?昔年医圣孟璃的疏月居?杏林圣地?”疏月居,远古传说里医圣孟璃的隐世之地。岁月更替,远古传说里的种种存在湮灭无迹,唯有疏月居从未有人怀疑过真实性。只因它避世却又入世,无人知其所在,却又常有疏月居之人行走世间,悬壶济世。萧宁点点头。

  “这倒如何让你遇上的?”

  萧宁只是笑笑道:“不过是机缘巧合,你知道的,我的身子一惯不是十分康健,这两年多亏了温姑娘调理。”

  萧宁与温衍的交情,缘起一幅画。三年前,温衍的师兄因一幅美人图,爱上一个人。温衍跋涉千里至燕都,寻访那位画师,求他为自己作一幅画。说到底,他与温衍,不过一画之缘罢了。

  柳一弦听他如此说,便点点头道:“既是疏月居之人,或许倒可以帮你彻底去了旧疾。”萧宁的身体自小不好,他曾听蔓蔓提过,这两年忧思谋划,大约更是伤身。

  萧宁轻笑:“我是娘胎里带来的病根,哪那么容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