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14章 世事漫随流水

  宣仁九年初春,正月刚过,柳一弦便来了萧宁的景和王府辞行。萧宁邀他在后院里饮酒,说是为他践行。望着如今平和温雅的景和郡王,柳一弦几乎有些不能记起数月前,那个形容憔悴到不成人形的萧宁了。

  柳蔓蔓逝去那日,萧宁抱着蔓蔓早已冷却的身体枯坐了整整一宿,无论谁劝都不肯放手,最后还是晏述直接打晕了他,柳家方才能将蔓蔓入殓。之后萧宁状告端王圈地受贿、结党营私等诸罪,证据充分,无可抵赖,以致陛下雷霆震怒,褫夺三皇子一切封号,终生幽囚粦州。京中谁也不曾料到,一惯不问世事的六殿下手中竟握着那么多的证据。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柳一弦还未回过神来的时候,宫中便又来了旨意,说是太后恩旨,特准柳家小姐以郡王妃之礼入葬。

  柳一弦那时以为,这一切便是结局,却不曾想到,胞妹的死亡只是一个开始。

  为了妹妹的大婚远道而来的柳家大小姐,因返京时已怀有身孕,便一直在京郊的别苑休养。蔓蔓出事后,家中诸人都有意瞒着她,可惜事情实在太大,风声到底传到了京郊,成王妃得知妹妹逝世后,大为悲痛,一时心结难纾,一月后难产而亡。两月间,连失二女,柳夫人遭此重击,一病不起。家中逢此大变,柳相心力交瘁,向皇帝请辞返乡,欲带夫人下江南养病。皇帝怜他此间遭遇,允他归老。成王妃葬仪后,成王亦带着爱妻灵位与生而失母的幼子返回封地去了,柳相带着夫人下了江南,唯留了个柳一弦处理余下杂事。至此,曾经赫赫扬扬的柳相府邸一夕倾颓。宣仁八年年末,年初门庭若市的柳府唯余一地清冷。

  几月间,柳一弦为了家中之事,身心俱疲,自然未曾留意过萧宁的情况。柳蔓蔓葬礼后,唯一一次的碰面,便是送骠骑将军晏述出征那日。萧宁来送多年挚友出征,他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在冷风中摇摇欲坠,只是脸上还强撑着笑,宽慰了晏述几句。柳一弦远远看着,竟也觉出几分无奈来,心中芥蒂一时消解许多。

  再之后,便是腊月第一场雪,柳一弦在柳蔓蔓的墓前捡到了萧宁。那个时候,柳一弦差点没认出来,那个须发掩面、形容枯槁的人竟是曾经风流肆意的六殿下萧宁。

  萧宁在柳一弦的别居醒来时,早已被收拾得干净整齐。他起了身,瞧见坐在窗前的柳一弦,胸口便涌起满心的愧疚来。

  柳一弦坐在那儿安安静静地喝完一盏茶,方道:“殿下又何必如此?你这般糟践自己,是要舍妹于黄泉下亦难得安宁吗?”

  “不是!”萧宁慌忙抬头否认。

  柳一弦叹了口气,缓缓道:“蔓蔓生前,常言你与她性情相投,十分默契。我自认对妹妹还算了解,她绝不是个软弱的性子,想来六殿下也不是个放纵自己之人。殿下待舍妹,情深一片,怀念追思至此,在下十分感动,蔓蔓泉下有知,必也感念殿下之情。但殿下还有殿下的未来,不该过分沉溺不可追之事。殿下的自罚到此,也足够了,殿下的日子还长,还应珍重才是。”

  “我……”萧宁清楚柳一弦说的在理,一时竟寻不到什么话自辩。

  柳一弦瞧着他那副样子,便知道他没真听进去,只好起身走近道:“晏述将军离京前,曾托我照看你。你如今这幅样子,倒是我失信于人了。”

  “阿述?”萧宁有一瞬的茫然,不知柳一弦为何突然提起晏述来。

  “我与晏述曾于云麓有过一次清谈,也算略有交情。”柳一弦稍作解释后接着道:“你这日日颓靡不振,想来太后更是担忧。你一味陷在自己的哀痛里,却累得身边人为你担忧劳心,寝食难安。太后年事已高,若因你而忧心成疾,殿下可对得起她老人家这十数年的舐犊之情?晏述将军镇守北疆,若因你战场分神受损,殿下又可担得起他这份拳拳盛意?”

  萧宁一怔,张了张嘴,才发现自己竟又是无言以对。

  “殿下,你那么聪明,难道不知道,逝者虽应追念,生者更当怜悯。”

  柳一弦的话恍若一道惊雷,狠狠砸在萧宁的心上,他恍惚间,仿佛听到去年秋日在母亲的墓前,柳蔓蔓劝慰自己的话:“逝者可念,生者当怜。”

  两道声音在他心头撞在一起,萧宁忽觉心口一松,积压数月的情绪纷涌而来,终至于掩面而泣。

  柳一弦望着他许久,不觉又叹了口气,方才转身悄然离开了。

  那一日过后,萧宁果真渐渐振作起来,柳一弦在京中朋友不多,柳家出事后更是懒怠来往,但又念着晏述当日之托,时常往萧宁的郡王府走动。渐渐两人倒也成了可谈一二的朋友。故而柳一弦离京在即,便想着来与萧宁道个别。

  景和郡王府的后花园里,柳一弦喝着郡王府上的佳酿,瞧着一旁神色如常的郡王爷,便想起昔日一直想问的问题来:“那日,蔓蔓说的‘干干净净’是什么意思?”

  萧宁抬手动作微微一顿,饮下一大口酒后,才道:“是昔年之诺。”他微微垂眸,神色间似有几分恍惚,“你也知道,当年我俩定下婚约之时,她心中仍是恋慕晏述,若非形势所迫,也不会与我结姻。但蔓蔓的性子,并不愿心中念着一人,嫁与另一人。故而她认定,既要嫁我,便得把心里那人剜去了,方才算对得住我。这便是她所说的干干净净。”萧宁停了停,嘴角微微上扬,像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她啊,性子又傲,说了的话,拼了命也是要做到的。自打我俩定了婚约,她待晏述便当真是瞧不出半分情谊来。起初我还诧异,后来才瞧见她每每暗地里掐手心。我问她时,她说,这世间哪来的那么多情不自禁、身不由己,不过是心念不定、克己不足罢了。她说得倒是决绝,也不知那夜里哭湿了枕头的是谁,那不言不语在佛前跪了数日的又是谁。”那柳家别院里手植数百绿萼的又是谁。

  言至此处,柳一弦忽插了一嘴道:“蔓蔓确实是这样的性子。她若爱谁,便满心满眼都是那人,纵是一腔深情皆付流水,必也没有一个悔字。但她若决意不爱了,那便是将那颗心剜了,扔了,弃了,她也是要断了这份情思的。”

  “确实如此。”萧宁点点头,却又不知想到了什么,苦笑了一下,道,“只是我不曾料到,她说的干干净净,竟执着到了那般地步。到底还是我……”

  “殿下!”柳一弦再度出声打断道,“承诺是蔓蔓亲口许的,选择是蔓蔓自己做的,与人无尤。我妹妹是个骄傲的女子,殿下不必为她担责,也无须为她愧悔。你一惯知她重她,别到了此时,反倒看轻了她。”蔓蔓之事,实在不像她一惯的心性,他与萧宁未尝不曾觉得蹊跷,但当日确实不曾有任何异常之事,所有事实都指向自尽这一结果。想来大约是蔓蔓确实心结难解,只是瞒过了他们。不曾及时察觉妹妹隐藏的阴郁心绪,是他这个做哥哥的失职,只是在萧宁处他却不敢透出半分这类想法来。

  萧宁愣了愣,许久方才低头自嘲般笑笑,轻声道:“我明白了。”

  五日后,柳一弦离京,返回云麓。三月后消息传来,柳一弦离开云麓,云游天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