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13章 红消香断

  九月二十,端王离京前五日,晏述约了萧宁茗悦楼喝茶。晏述难得约他,柳蔓蔓近日来看着又好转许多,萧宁再三叮嘱丁香之后,方才赴约去了。

  萧宁到了茗悦楼,从晏述处得知,皇帝封了他做骠骑将军,大约等萧宁的大婚过后,便要前往北疆驻守。这一消息,本该是喜讯,但北疆一惯是晏府世子守着的,如今皇帝让晏述前去,说是让他兄弟协力同心,却又不明旨令晏述入晏世子麾下,分明有令晏述分权之意。旁人只道晏述性子冷淡,萧宁却知道,晏述与自家兄长间素来和睦亲厚,昔年魏国公忙于军务,晏述便常由嫡长兄教导。皇帝这一任命下来,大约世人又要说晏述谋算世子之位了吧。

  听着晏述说着任命之事,萧宁微微蹙眉,有些迟疑道:“可是和那个胡人女子有关?”近日坊间也有传闻,晏将军在边境收了个异域美人,很是宠爱。

  晏述瞥了他一眼,唇角微翘,轻笑道:“什么胡人女子?六殿下哪来的消息,我怎么听不明白。”

  萧宁脸上分明闪过一丝窘迫,稍稍犹豫了片刻,只是道:“是我道听途说了,晏大哥的品性,我自然是信得过的。”

  晏述知道对方只是好意,终于还是叹了口气道,“确实有那么个胡人女子,不过是兄长在边陲小镇随手救下的,无处可去就暂且留下了,也不知为何有了那般传闻。”

  “传闻嘛,总是这般喜欢添油加醋的。”萧宁轻笑了声。

  那厢晏述闻言,却不自觉地微感不安,旁人或许只是胡诌,但他从兄长家书中关于那女子的只言片语里,分明感受到了兄长待那人的不同。

  萧宁看着晏述的神色,忍不住皱眉,缓声问道:“关于任命,你又是如何想的?”这次任命纵然与那胡人女子有些关系,怕也不过是个由头罢了。

  晏述却仿佛不知萧宁所忧一般,只冷冷淡淡道:“君命不可违。”

  萧宁撇了下嘴,轻哼了声,“好一个‘君命不可违’,你当真不知道我父皇在盘算什么吗?”

  晏述抬手饮下一口茶,礼节性笑了笑,道:“你怎知陛下的谋算非我所求?”

  “阿述!”萧宁忍不住轻声呵斥道,“不要说胡话,别人不知道,我还能不清楚?我和你自小一块儿大的,你与晏大哥是什么情分,你如何会害他?你少在我面前装模作样!”

  晏述轻笑了一声,摇了摇头,道:“你倒是死心眼,你就没想过,人是会变的。我若真是做了,你又当如何?”

  “等真有那时再说,且说如今,你作何打算?”

  “自是按陛下旨意行事。陛下的心思,我们看得出来,我大哥定然也瞧得明白,只要我们兄弟不生嫌隙,陛下难不成还能明着来挑拨不成?”

  萧宁笑了笑道:“你心中有数便好,只是冬日北地苦寒,你此去多加珍重,可别还没打仗,自己先冻倒了。”

  “我知道。”晏述道,“倒是柳姑娘如何了?”

  一提到柳蔓蔓,萧宁神色便有几分暗淡,“好了许多,只是偶尔仍有些郁郁。”

  “此事急不得,柳姑娘素来豁达洒脱,又有你陪在身旁开解,想必终有一日能走出今日之祸。”晏述安慰道。

  萧宁闻言颇感讶异,奇道:“少见你如此关心她。”往日里也不知是不是为了避嫌,晏述几乎从不在他面前提及柳蔓蔓,便是萧宁自个儿偶有提起,晏述脸色往往也有几分不自然。

  晏述低头道:“柳姑娘受辱于宫内,是我失职。”

  萧宁闻言,忍不住叹气道:“你啊,这皇城内外这么大,哪能事事是你的责任?你这总爱往自个儿身上揽事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

  晏述苦笑了下,也不答,转而另问了一事:“我有些奇怪,太后是心疼你这我知道,可陛下那儿,你究竟是如何让他答应你所求之事。”

  萧宁未料到他会问起这个,倒是愣怔了片刻,方才轻声道,“能有什么,不过还是借了他对我母亲的几分旧情。”

  “是么?”晏述轻叹,“陛下倒是念旧。”他的语气古怪,听得萧宁不自觉皱了皱眉,总觉得他似乎知道些什么,但自己与父亲的交易,不该是晏述涉及的事。

  晏述瞥见萧宁神色,知道他心下起了疑,但想起前些日子的事,他心下便堵得厉害。前几日皇帝召他下棋,闲话家常般说起萧宁终于愿意接手千丝阁之事,他知道眼前这位君主大约是有意刺激他,但他偏偏不可自控地如了对方意。那日的棋局,他满盘皆输。

  自为皇帝办事以来,晏述便知道了千丝阁的存在,那个由萧宁的生身母亲——柔嘉殿下一手创立起来的情报机构,千丝阁的长使大人早在几年前便找过萧宁,想让他接管,但被萧宁毫不留情地拒了。但想让萧宁接手千丝阁的人,可不只有那位受过柔嘉殿下恩情的长使。萧宁不想,可那人自有法子令萧宁不得不接。晏述知道萧宁最终总是会接手,只是不悦于他是为了柳蔓蔓做了妥协。这种不悦毫不讲理,却又难以控制。

  不过眼下他察觉萧宁的疑虑与不安后,干脆主动转了个话题,“听说你金殿上告,是柳姑娘的意思?”

  “是!”萧宁坦然道。

  “她一个姑娘家,倒是果决。”晏述开口带了几分叹息意味,“端王大约是没料到。”

  萧宁道:“她一惯是那么个性子。”平日里瞧着最是好相处的,内里却是个宁折不弯的倔强性子。

  晏述又道:“倒是你,却也舍得?”

  “舍不得。但这到底是她的事。”

  晏述微怔。

  “我先敬她,方才能谈爱她。以爱护之名,令她失了本心,折了本真,我也配不上说什么真心了。”萧宁笑了笑,那双眸子在穿过竹帘缝隙的阳光中显得通透温润,如上好的琉璃,他接着道,“何况她那般信我,我如何能辜负?”他记起那日马车上,他点了头,柳蔓蔓便骤然放心的模样。大约她心里,就没有萧宁失信的可能吧。

  晏述低了头,唇角勾起一抹无奈的笑意来,萧宁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得他叹了口气,道:“人世多艰,知音难得。你既遇上了,便好好待她。”他言语间是难得的温柔,萧宁心下觉得有几分古怪,但又想到晏述如今的处境,只当他初识官场险恶,权术之争,一时有些感慨。萧宁便顺势点点头,道:“我知道。”

  与晏述道别后,萧宁便回柳府去了。晏述却仍留在座位上,从窗口望着萧宁渐渐远去的背影,忽觉有些酸涩,他慢慢发觉,柳蔓蔓与萧宁当真是一类人,纵是自己早认识萧宁几年又如何?倾盖如故,白首如新,大约如是。

  迎着深秋已有些凛然的风,萧宁回了柳府,便径直往柳蔓蔓的院子去看她。只是他刚到院子门口,便迎面撞上了急匆匆往外跑的婢女,他一把拉住了那婢女,还未问话,那小婢女已先急道:“小姐服毒了!丁香姐姐让我去找……”

  听到头一句,萧宁便觉整个人一下子懵了,但他仍是极快地反应了过来,一把将自己随身的玉佩递给那婢女,急切地打断她道:“你拿着玉佩去太医院请太医令来,快!”

  “是!”那婢女被吓了一跳,忙接过玉佩,一溜烟地去了。

  萧宁见她接了玉佩,忙急急地往内室跑,他拨开内室门口乱哄哄挤着的人,一眼便看见了内室中间半跪着的柳一弦,柳一弦怀中抱着的正是柳蔓蔓。柳蔓蔓的胸口不断起伏着,她努力地想和哥哥说话,但她一开口,便不断有血从她口中冒出来。柳一弦又是慌又是怕,他一面努力地想听清妹妹的话,一面不断用发颤的手想抹去那些刺目的红色,他恨不得抱紧了怀中人,却又不敢抱得太紧,生怕弄疼了她。跪在一旁的丁香更是哭得伤心而绝望。萧宁一踏入房间看到的便是令他心胆俱碎的这一幕,他几步走近,蹲下身,从柳一弦手中抱过那人来,他听到自己慌乱的破碎的声音唤着那个人的名字。

  柳蔓蔓望着萧宁,缓慢而费力地伸出手抚过他的脸颊,尽力扯了个笑出来,她道:“宁哥哥,别哭。”萧宁这才发现自己的脸上早已是一片湿冷。

  “蔓蔓。”萧宁又唤了一声,他恐惧而慌乱,无措而无助,七岁那年的绝望心碎再一次淹没了他。

  “宁哥哥。”若萧宁此时还如常日一般清醒,必然能听出来柳蔓蔓这一声里满满的担忧与不安,她有千言万语想要嘱托,却无从说起。柳蔓蔓的手滑过萧宁的下颌,终于支撑不住地落下去,萧宁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紧紧握在自己手中。萧宁的手上满是汗与泪,滑得令他几乎抓不住她的手,他死命地用力去抓,头一次不曾顾及是否弄疼了柳蔓蔓,仿佛抓住了这只手,他就不会失去她。

  柳蔓蔓阖了阖眼,眉头微微皱起,但很快又睁开了眼睛,她望着萧宁的目光眷恋而悲伤,她的声音又轻又慢,每一个字都吐得万分辛苦,但萧宁却听得明白,她说:“宁哥哥,对不起,我不能,干,干净净地嫁给你了。你要,好,好好的。”

  “不,不,不!蔓蔓,你一直是干干净净的,在我心里,你一直,一直是干干净净的,不!不!不是你想的那样的!”萧宁慌乱地语无伦次起来。

  柳蔓蔓摇了摇头,她动作辛苦而缓慢,气息也渐渐微弱了下去,忽然她睁大了眼睛一叠声唤道:“宁哥哥!我怕!我怕!”

  萧宁忙一把抱紧了她,连声应道:“我在,我在,蔓蔓。”

  柳蔓蔓的目光渐渐散了,望着的方向似远似近,她的唇微微翕动,慢慢吐出一口气,萧宁赶紧凑上去听,只听得模糊不清的四个字,仿佛是

  “绿萼,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