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4章 佳酿绿猗

  宣仁二年,晏述十三岁,头一次随父亲巡防北疆边境。

  临行前一夜,萧宁在自己宫外的别院——清思小苑里为他践行。说是践行,其实也不过是如从前一般,两人月下清谈、临水对饮罢了。月上柳梢,两人微有醉意,萧宁干脆仰面躺倒在草地上,晏述看了他一眼,轻轻推了他一下,轻笑了声,低声唤道:“宁宁。”

  “嗯?”萧宁只微微偏头看了他一眼,他此时身上正有些犯懒,也懒得计较晏述的叫法。

  晏述又对着他笑了笑。他本就生得好看,进入少年期后,孩童的圆润逐渐退去,轮廓开始显得清晰明朗,愈发显得俊雅清秀,风姿卓绝,也不再如从前那般令人觉得有几分女孩模样了。但是今夜他在月下这一笑,月色晕染了他的容貌,倒显得柔和温雅起来,竟有几分幼年时初见的模样。萧宁只觉心忽地猛跳了几下,懵懵懂懂地便开了口,痴痴道:“阿述,你笑起来真好看,你再笑笑好吗?”

  晏述身子不易察觉地颤了颤,他微微垂眸,唇角的笑意忍不住漫开来,声音如月下静流一般清透温和,“好。”

  萧宁却忽地笑了一声,晏述的神色转为不解。萧宁侧过身,单手支头,笑道:“你知道嘛,我第一次见你,就在想晏家这小丫头可真好看啊,长大了我一定要娶她当媳妇。”想到此处,萧宁又忍不住叹了口气,“结果,好嘛,你小子轻飘飘一句话,我媳妇就没了。”

  晏述的神色一僵,继而很快勾起一抹笑来,伸手便是一拳,萧宁顺势往后躺倒,双手叠加枕在脑后,笑道:“不过没了媳妇,多个至交,倒也不亏。”

  晏述瞧了他一会儿,也在他身侧躺下,单手枕头,道:“我明日便要走了,你就没什么要说?”

  “说什么?”萧宁道,“我该祝你旗开得胜,鹏程万里?还是应嘱你小心珍重,平安归来?”

  “你心中如何想,便如何说。”

  “我心中?”萧宁想了想,道,“我一面望着你得偿夙愿,沙场立功,一面又担心你的安危,望你早日平安归来。”

  晏述扬眉轻笑:“你的意思我明白了,承你吉言,也谢你忧心。半年之后,定还你个意气风发的晏述。”

  萧宁淡淡笑了笑,心中一时生出几分羡慕来。

  晏述没听到他说话,却也隐隐明白他的心思,便又出声道:“你呢?你可有什么想做的?”他侧过头,望着身旁人清秀的侧脸问道,“你一直知道我想和先祖一样,沙场立功,青史留名。但是小宁,你从来没说过你想做什么?”

  “我?”萧宁轻笑,“你知道的,我能做什么?我如今若入庙堂,便有争位之嫌。除了安心当个闲散王爷,我又能做什么?”

  “萧宁!”

  萧宁听得那人语气中的怒意,偏头看了他一眼,又转回来仰面望月,笑了笑道:“庙堂虽不得入,江湖却未必不可去。”

  “江湖?”晏述只觉心头大惊,这人要走?

  “是啊。”萧宁这次没注意晏述的情绪变化,只是微微眯起眼,语带向往道,“远游江湖,做一自在逍遥的游侠,便是我之所求。”

  “游侠?就你?”晏述语带不屑,心下已安定了不少,这个人哪里做得来什么江湖游侠,就那和自己一起学剑时只能学个五六成的体质。

  “哼!少瞧不起人。”萧宁虽这般说着,语气却还是带着笑,“你这么个大美人都能上战场了,你怎么知道我就做不了游侠?我萧宁要做什么,可还没做不成的。”

  晏述心下一冷,他忽然发现萧宁说的没错,他虽然看着是个不着调的性子,但凡是他真心想做的,还真没有他做不成的。晏述不由望着身旁人的侧颜发怔,萧宁终于被看得不自在起来,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晏述收回目光,有些古怪地笑了笑道,“只是突然发现你长得也还不错。”

  “你这叫什么话?小爷我一直都长得不错好吗?”萧宁颇为愤愤不平,“你别仗着自个儿长得好,就把标准定那么高啊!”平心而论,萧宁确实长得不错,单瞧着也是个清秀俊逸的少年郎,但偏偏他身旁常有个容色绝世的晏述,便将好好的小皇子衬得十分普通寻常了。

  晏述笑了笑,没有说话。许久,萧宁已昏昏欲睡之时,晏述忽然轻声道:“我的标准里,你总是第一的。”

  “嗯?”萧宁没有听清,只是模模糊糊地应道。

  晏述笑着起了身,又去拉萧宁,“虽然已经入夏,但睡在这儿会着凉的。”

  萧宁迷迷糊糊地由着他拉起来,半睡半醒地靠着他。晏述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一如既往地将那家伙背起来往房间去了。

  萧宁第二日早上醒来的时候,晏述早已离开了。他不在意地翻了个身,想着半年时间很快的,便又睡过去了。

  半年的时间确实过得很快,而这半年里萧宁身边少了个冷冰冰的晏述之后,倒多了好些人约他游园宴饮。萧宁虽然闲着,但想了想现如今大哥三哥的储君之争,又想到了前些日子来自父皇的那几句试探,愈发觉得还是少趟那些浑水的好,也就只有几个相熟的好友聚会去了。皇帝在晏述走后一个月,难得地将第六子传召到了宣和殿谈事。萧宁一惯知道皇帝对自己的态度,虽是宠爱,却从不曾让自己涉政。只是没想到那日皇帝问了几句家常之后,居然直截了当地问他,可对这天下有兴趣。这一句吓得萧宁直接给跪下了,皇帝瞧着他这副模样,无声地叹了口气,忙让他起来,温声安抚了几句,又嘱他多去瞧瞧皇祖母,也就放他回去了。一出了宫门,萧宁方觉自己背上已密密地起了一层冷汗。不过此后皇帝也未曾再提及此事,萧宁也就只当是一句提点了。想来是皇帝因长子和三子争得他头疼,顺道也警示一下其余的几个儿子吧。这么一来,萧宁更不敢随意去那些世家子弟的聚会了。

  只是聚会虽去得少了,但那些京中新闻,萧宁可不会让自己错过,其中最令人在意的大概就是柳相幼女返京之事了。听说柳相的这个小女儿因为年幼体虚,便养在江南的外祖母家,如今长大些后,身体康健许多,家中母亲又想念得紧,便将她接了回来。这柳小姐一到京城,各种传闻沸沸扬扬的。什么绝世佳人,什么才貌双全,将这个柳小姐传得跟个仙子似的。再者柳相如今是御前的红人,柳家又是燕朝的大族,虽比不得累世军功的晏家,但若得了柳相的支持,想来离那至尊之位也可更进一步了。故而京中渐渐便有了传闻,这柳小姐是要做未来太子妃的人。

  萧宁本是个凡是美人儿都感兴趣的人,但这位柳小姐却实实在在地处在了风口浪尖上,萧宁琢磨再三,觉得还是不要招惹的好。柳相家中,二女一子,长女前些年远嫁了俞南郡的成王,而唯一的儿子又长年在荆北的云麓书院求学,也怪不得柳夫人思念幼女了。说起这柳家唯一的公子,便是萧宁这么个好结交的性子,也不曾见过他一面,只知道这位柳公子才华出众,是云麓书院院长的高徒,甚为清高自矜,素来是瞧不上他们这些纨绔公子哥的。瞧不上便瞧不上呗,萧宁不在意地想着。

  巡防之事意外地顺利,五个月不到,晏述便回来了。得知这消息,萧宁一大早就出了宫赶往清思小苑。黄昏将近时,一身黛色锦衣的晏述悠悠然到了小苑。

  萧宁坐在园中的小榻上也懒得起身,只对他招手道:“怎么这么晚?”

  晏述走近,伸手便夺了他手上的酒杯一口饮尽,笑道:“你不去接我也就算了。我特意推了父亲的宴会,巴巴地过来找你,你就这么招待我?”

  萧宁头也不抬,伸手就试图将那杯子拿回来,被晏述轻轻巧巧地躲了,萧宁不满地看了他一眼,懒得计较,干脆收回手,道:“这五十年的‘绿猗’,还不够诚意吗?”

  晏述又自斟了一杯,细细品了品,轻轻摇头道:“你这一说,果然是好酒。可惜我又不懂酒,你这岂非既浪费了酒,又慢待了我?”

  萧宁闻言,起身笑道:“哪里慢待了?这‘绿猗’可是我好不容易从韩师傅那里讨来的。你虽不懂酒,好歹也承我这一片好意不是?”韩师傅是京内的酿酒大师,他的庄子与酒窖在郊外十几里,萧宁此次确实颇费了一番功夫。年初的时候,晏述在萧宁宫中尝过韩师傅所酿之酒,又听萧宁颇为推崇“绿猗”,一时起了兴致曾随口道想一试佳酿,如今看来当真不过是随口一言。

  晏述笑笑道:“好,那我谢你一番心意。对了,送你的礼物收到了吗?”

  萧宁点点头,笑道:“收到了。那是北地的玄冰玉?”

  “是。”晏述道,“你身体一惯弱,听说这玉能祛病挡灾,所以给你带了一块。”

  萧宁低头从领口中取出挂着的玉石,轻轻摩挲了一下,道:“这兔子雕得倒是精致,不知是哪位名家的手笔?”

  晏述看着他动作,眸中闪过一抹亮色,唇角忍不住便带上了几分笑意:“你带着?”

  “嗯。”萧宁点点头,“奶奶知道你送了块冰玉来,就嘱我日日带着,说是冬暖夏凉,很能养人。”

  晏述轻轻抿了下唇角,道:“原来是太后的意思。”

  “怎么了?”他这句听着古怪,萧宁不由困惑道。

  “没事。”晏述笑笑道,“只是想着若真能把你养得健壮些就好了。我离开这些日子,你倒是越发瘦了。”

  “呸!小爷那只是没你壮罢了,谁比得了你啊,将军府的小公子!小爷我要是好好练练,可不一定比你差。对了,你还没说是谁雕的呢?不会是你晏小公子的手笔吧?”

  晏述微微挑眉,道:“是我。北地的雪兔瞧着有趣,便随手雕了一个。”

  “你这手功夫倒是越来越厉害了。”萧宁用力拍了拍晏述,又一手揽过他,凑近了笑嘻嘻道,“过些日子不是柳相寿辰嘛,要不你也雕个什么当寿礼,又别致又见心意,说不定还能一举赢了美人芳心呢!”

  晏述没好气地扫他一眼,将萧宁的手从自己肩上拨下去,冷冷道,“没空!怎么,六皇子看上了?”

  萧宁挠挠头,低声笑道:“我可哪敢,谁不知道我那两位哥哥可都虎视眈眈着呐。”

  晏述佯作生气道:“那你还害我?”

  “不敢不敢!”萧宁忙摆手道,“我不是知道你性子冷,才开开玩笑的嘛。再说了,就是你真看上了,也没什么,他们哪会和你争?为了柳相得罪晏家,不值当。我听说柳相正为此事烦着呢,说不定你一掺和,反倒救了美人一生,岂非善事一件?”说着,萧宁冲他眨眨眼。

  晏述听着他这一番分析,心中却不知是可气还是可笑,干脆不理他,另问了一事,“七日后的柳府寿宴,你要去?”

  “去。”萧宁无奈地叹了口气,“奶奶病了,让我代她走一趟。这一来,我可还怎么好逃席?罢了罢了,不过一顿饭。”说着,萧宁忽眼睛一亮,望向晏述道,“对了,你是不是也要去?”

  “不去!”晏述道,“我不喜欢,父亲也不会逼我。”

  “啊?别啊,阿述,你去吧,就当陪我嘛。”萧宁拉了拉晏述的衣袖,做儿时撒娇状。

  晏述扯回自己的袖子,嫌弃地将人推远些,“六皇子刚自个儿也说了,不过一顿饭,算得了什么,是不是?”

  数年后,晏述都对当初的这个决定深感后悔,若是当夜自己也去了,萧宁是不是就不会遇上那人,那么此后的一切是不是也会有不同的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