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一枕初寒>第3章 萱草之情

  游湖之行过后,薛太后亲自与皇帝提了伴读一事,晏述便开始奉诏入宫。入宫伴读之后,晏述对宫中之事了解得也更多了些。皇帝的几个儿子里,最小是七皇子,他母亲是远嫁而来的利国公主,只可惜纵是公主,在燕人眼中也到底是异族人,而利国也不过是燕朝属国,而七皇子自个儿又尚且年幼,瞧不出品性来。大皇子是瑜妃之子,瑜妃出身自宁西卢氏,她虽是大族出身,入宫多年却不甚得宠,许是因了这个缘故,大皇子素日里也不甚有宠,养成个沉默阴郁的性子。嫡出的二皇子早夭,先皇后因此郁郁而终,皇帝此后再未立后,如今的后宫便由瑾妃代行管理之权。这位瑾妃出身晋北大族沈氏,膝下原有二子,三皇子萧宏与四皇子萧宇,四皇子早夭,只剩了个三皇子,幸而这位三皇子聪颖伶俐,颇得圣心,但也因自小受宠,不免有些骄纵傲慢。五皇子萧宪则是岳昭仪所出,虽是天生鲁钝,却也心思单纯、天真烂漫。晏述暗暗比较了一番,倒越发觉出好友的特别来,他时常觉得,若非燕朝过分重家世出身,萧宁未必不能是储君。

  入宫伴读的时日一久,萧宁与晏述两人更是形影不离。魏国公原颇有几分担忧,但薛太后找他谈了一次后,也就不再对晏述与萧宁来往一事有什么意见了。晏述明白父亲的担忧,父亲担心他搅入皇位之争的漩涡里去,坏了晏家一惯中立的立场。虽然不知道太后到底和父亲谈了什么,但晏述大概也猜得到,太后虽是疼爱这个孙子,却从没有为他一争的打算。晏述对大人间那些谋算不在意,但心底却有些为萧宁不平。

  晏述知道,萧宁的性子有时并不如面上瞧着那般洒脱。相识之初,他也曾以为这位受尽宠爱的小皇子就是个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主儿,只是他嬉笑玩闹的样子不讨人厌罢了,直到建宁七年的那次祭扫。白露过后,柔嘉公主的忌日便近在眼前了,那日一早,晏述便赶往了城郊,果不其然在公主陵寝的碑前找到了缩成一团、默默哭泣的小皇子。萧宁见到他一时反应不过来,倒愣怔了好一会儿,回过神后便匆忙想抹掉眼泪。晏述在他身侧半蹲下,伸手安抚性地拍了拍萧宁的背,轻声道:“宁宁,我在这儿,我陪着你。”

  晏述虽说是担忧萧宁而来,但他委实不擅长安慰人,除了那么一句话,他一时竟也想不出还能说些什么,故而只在一旁默默地陪着。萧宁抬头看了他一眼,干脆也不再伪饰,放任泪水肆无忌惮地掉落。也不知过去了多久,太阳已在西面摇摇欲坠,萧宁才终于慢慢收敛了情绪,咬了咬唇,有些突兀地开口道:“我不是柔嘉娘娘的孩子。”

  晏述一愣,这是大家都清楚的事情,萧宁忽然提起是什么意思?他略微斟酌了一下,还是开口道:“我知道。但,公主视你如己出。”

  萧宁接着道:“我一出生,母妃便不在了。我从没见过她。柔嘉娘娘抚养我,教导我,关心我,我一直觉得她就是我母亲。”

  晏述点点头,他不知该说什么。

  “我知道,我如今在这里为柔嘉娘娘哭,你们都觉得应当得很。”萧宁停了停,晏述愈发不解,这,不应该吗?柔嘉公主和萧宁的情分,犹胜寻常母子,萧宁今日为她而哭不是理所当然的事吗?

  萧宁又道:“我也知道这理所应当,可是你们越觉得应该,我今日越觉得伤心,我也就越觉得愧疚。”

  “愧疚?”晏述略一思索,猜测道,“因为杨美人吗?”杨美人自然便是萧宁那个不常被人记得的生母了。

  萧宁没有说话,晏述却明白自己猜对了。他叹了口气,又拍了拍萧宁的背,轻声道:“公主如此待你,美人不会为此生你气的。”

  萧宁扯了扯唇角,苦笑道:“你不明白。”

  葭月十二,是杨美人的忌日,萧宁亲自邀晏述一道去往母亲的墓前。杨美人的墓室与柔嘉公主的极近,只是看起来荒芜简陋许多。晏述在一旁看着萧宁祭扫,一切都是亲力亲为,萧宁不要他插手,他便只好默立一旁。晏述不明白萧宁在想什么,他只能等,等着萧宁开口。。

  终于萧宁牵了牵唇角,苦笑道,“这里躺着的才是我的母亲,生身母亲。可是,我却哭不出来。”

  “萧宁?”晏述有些犹豫地开口。

  “她为了我拼上了自己的性命。可是我不记得她的模样,我为她难过,但是我真的没有法子,我没法子像爱柔嘉娘娘那样爱她!明明,明明她才是我的母亲,可是提到母亲,我脑子里浮现的总是柔嘉娘娘的脸,而她,连她的忌辰,我都要不断提醒着自己不要忘记。”

  “萧宁,这不是你的错。”晏述试着劝道,但听起来却没有什么底气。

  “不!这当然是我的错!”萧宁高声道,“你看,这里躺着的这个人。她只是一个婢女,就算封了美人,也只是借了别人的面子。奶奶也好,父皇也好,他们都不记得她,也不会在意她。柔嘉娘娘的忌辰,宫内又是法会又是祭仪。而她呢?她的忌日呢?没有人记得她,没有人在意她!”

  萧宁忽停了停,转而抬头古怪地笑了笑,声音里是掩不住的涩意:“你知道宫人们怎么说的?”萧宁脸上的神情令晏述有些不安,但他只是安静地摇了摇头,萧宁嘲弄似的轻笑了一声,“他们说,我运气真是好,一出生就没了那个出身低贱的母亲,又得了公主殿下的恩遇,免了出身的拖累。呵?哈哈哈哈哈!运气好?拖累?原来大家是那么想的啊?”闻言,晏述只觉心惊,他难以想象当年年幼的萧宁听到这些话是怎样的震惊悲伤,那宫墙之内究竟是个怎样的地方,竟能将幼子丧母当做幸事,只因这个孩子的养母远比生母要尊贵。

  晏述试着想宽慰萧宁几句,萧宁又道:“她,她是我的母亲啊,她才是我的母亲啊!他们凭什么那么说,他们凭什么?!可是,我,我又好到哪里去呢,你看,我连真心实意地为她落几滴泪都办不到,怎么办,阿述,我就是办不到啊。”

  “可是你记得她。”

  “什么?”萧宁一怔。

  晏述望着他,目光里是罕见的温和柔软,他缓声道:“你没有忘记她,只要你在,这世上就还有人记得她。你说你因为不能为她哭而愧疚,不正说明了你在意她,是不是?你在意,这世上还有没有人在意她。”

  晏述的最后一句话说得很是绕口,萧宁却是听明白了,他安静了片刻,终于甚是苦涩地笑了一声,“为人子,不应该吗?”

  那一天的归途安静得出奇,晏述从没想过萧宁心里藏着那样的自责,他一度怀疑起平日里那个爽朗率直的萧宁是不是只是个伪装。

  但之后的日子里,萧宁仍旧是老样子,晏述也曾试探过两句,萧宁眉眼里带了笑意,反问他道,怎么开朗活泼的就不许伤心难过了?晏述被问得无言,也渐渐明白萧宁的幼年未必如他先前所知的那般无忧,便干脆再不提那日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