极度的光亮和极度的黑暗从来不是单独的个体, 他们在昼夜间如影随形,是亲密无间的朋友。
在白日醉酒,在夜间游荡。
电闪突兀的亮光之后,雷鸣和黑暗比肩而来, 在午夜露出了狰狞的爪牙。
咸湿的雨水恍然从窗外瓢泼而下, 雨水漫灌, 攫取江秋凉的呼吸。
他从未如此清晰地看到呼出气泡的形状,也从未如此明了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一种类似于气泡漂浮到海平面的声响。
心底的情绪并非来源于恐惧,这种情绪过于浮于表面了,他的心底漂上来了一种近乎于病态的喜悦。
江秋凉将微微颤抖的指尖贴在油画上,狄奥尼索斯的泪水早已干涸, 层叠的颜料让它摸起来干涸而粗糙。
“这幅画有名字吗?”
休静静注视着江秋凉, 目光定在他的指尖:“有, 叫——”
“《血泪》。”
两道声音重叠在一起, 同时说出了相同的两个字。
休讶异地看着他:“诺埃尔和你提起过这幅画的名字?”
指尖的触感从干涸到湿润, 掺杂着粘腻, 江秋凉蜷缩手指,收回手。
“没有, ”他摇头, “我猜的。”
休说:“说真的, 我承认诺埃尔是个天才画家,但是他的起名方式确实很奇怪, 在大多数人看来毫无逻辑可言。大概只有你能猜到他取出来的名字了, 难道你们看到的和我们看到的不一样?”
江秋凉笑道:“一副画而已, 有什么一样不一样的。休博士, 我以为你是个唯物主义者。”
“我当然是,只是你知道, 有些艺术家总能让你怀疑自己的唯物主义是否出现了偏差。”休审视着面前的油画,“阿兰,这幅画在你眼里是什么样的?”
江秋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狄奥尼索斯又恢复到初见时的模样,被女祭司和演奏者包围,姿态轻松惬意。
“和你眼中的一样,休博士。”江秋凉长久看着狄奥尼索斯左边的脸颊,“我也是一个唯物主义者。”
休笑得不行,他的长发随着肩膀耸动,比油画里的笔触更为真实。
“谢谢你让我确定自己的精神没有错乱,”他笑起来时音调听起来年轻了许多,“好了阿兰,时间不早了,我不应该打扰你的睡眠。我就住在隔壁,有需要随时找我。亲爱的,祝你好梦。”
送走了休,江秋凉坐在床沿,伸出了左手,缓缓张开蜷曲的左手手指。
指腹上赫然是一道鲜红的液体!
江秋凉把手指凑到鼻尖,又闻到了熟悉的甜腥味。
——是血。
而画中的狄奥尼索斯左边脸颊白皙一片。
江秋凉站起身,用毯子盖住了这幅巨大的油画。
呼出一口气,他倒在床上,床榻温柔地将他包裹,天花板在眼前延伸,宛若一望无际的星空。
横线,曲线,半圆弧,四分之三圆……
工业设计的繁复有迹可循,分割成四方四正的形状,比数学公式还要简单。与之相反,自然的鬼斧神工和人性的反复无常却无迹可寻。
·
雨在临近天亮时停了。
江秋凉推开窗户,雨水冲刷尘埃和暑热,清凉的晨风拂面,吹散一整晚被风声和雨声二重奏折磨的焦躁。
爬山虎盛着隔夜的雨水,不堪重负弯下腰,晶莹的水珠顺着脉络坠落。
天空总算有了点淡淡的蓝色,就连远处灰败的街道都可爱了些。
江秋凉从楼梯走下来的时候,诺埃尔和休已经在一楼了。
一楼的门窗大开着,风中有清甜的气味,诺埃尔正在絮叨:“休博士,你可真是太过于蛮不讲理了……你知道的,阿兰先生需要补充维生素,你这简直就是谋杀。”
“诺埃尔,你在诬陷我。你知道我绝对没有谋杀阿兰的意思,我那么爱他,恨不得他今天满血复活,身体好到绕着府里跑三十圈不喘气……”
江秋凉靠在厨房的门口,看着背对他吵吵嚷嚷的两个人,叹了口气:“恐怕不能如愿了,休博士。”
“呦,小阿兰,早上好!”
休仰头吃掉了葡萄,甩手做出一个漂亮的姿势,将多余的枝干扔到了窗外的草地上。
他将摆满葡萄的盘子递到江秋凉面前:“接着!”
江秋凉一把接住盘子,估计是诺埃尔刚刚洗好的,葡萄上还有水珠。
诺埃尔正在煎鸡蛋,回头对着江秋凉露出一个微笑:“早上好,阿兰先生。”
“早,”江秋凉扔了一颗葡萄到口中,很甜,“发生什么了?”
诺埃尔右手举着铲子,表情看起来异常愤怒:“一觉起来我们府里的胡萝卜不见了!我昨天下午明明放在厨房的,你敢相信吗?阿兰先生,我们府里出现了一个可恶的胡萝卜盗贼!”
江秋凉扫了一眼休,对方靠在墙壁上,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说不定是兔子干的。”
“兔子!”诺埃尔挥舞着铲子,指着休的鼻子,近乎是暴跳如雷,“听听你自己说出来的鬼话!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人相信你说出的每一个字,除非他是个疯子!”
油锅噼啪作响,气氛异常焦灼。
休:“我有一句话想对你说,诺埃尔。”
诺埃尔:“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想听,我讨厌你就像你讨厌胡萝卜。”
休:“焦了。”
江秋凉嚼着苹果溜出厨房,把诺埃尔的怒吼抛到脑后。
餐厅有很重的葡萄酒香气,比昨天还要浓郁,靠近楼梯的位置有一小团干涸的深褐色痕迹,让江秋凉想起昨晚雨夜诺埃尔说自己摔碎了一个葡萄酒杯。
一个盛着葡萄酒的酒杯吗?
江秋凉回头看了一眼,诺埃尔和休正在厨房争执,他走到那团印迹边上,蹲下身仔细观察。
浓郁的葡萄酒香气确实在源于此,迸射的形状也表明了这是从酒杯里摔下而非直接倒上去的,摸起来很干燥,显然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目前而言没有什么异常。
江秋凉正想站起身,角落里的某道亮光一闪而过,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这道光线很隐蔽,贴在楼梯的台阶上,几乎只是出现了半秒,如果不是白天光线充沛,如果不是蹲下身,如果不是正好站在了印记的前方,其实是很难被察觉到的。
江秋凉捡起角落里那个发光的东西。
完全出乎他的预料。
是深棕色的玻璃碎片,真的很小,大概只有四分之一个大拇指甲盖这么大。
不是完全的平整,相反,有点弯曲的弧度。
“阿兰先生,是早餐时间啦!”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诺埃尔喊了他一声。
江秋凉不着痕迹把碎片滑进上衣的口袋里,转过头笑道:“来了。”
餐厅的玻璃窗户大开着,凉爽的风迎面而来,诺埃尔提前给江秋凉拉开了椅子,从他的位置可以从窗户望出去,看到外面郁郁葱葱的草地和远处湿漉漉的吊椅。
淡蓝的天空,浅淡的云,湿润的空气,清香的葡萄,室内弥漫着煎鸡、面包和果酱的香气。轻松勾勒出一个闲适的法兰西清晨该由的模样。
江秋凉故作轻松地靠在椅子上,目光落在飘浮的一朵云上,余光中,诺埃尔一直看着他。
或者说,是一种隐蔽的观察。
诺埃尔把手里的餐盘推到江秋凉面前:“阿兰先生,您今天感觉如何?”
江秋凉如同刚刚才注意到诺埃尔的目光,含笑对上诺埃尔的视线:“好极了,谢谢你,诺埃尔。只是我的手指刚才好像一不小心在下楼的时候割到了。”
他对着诺埃尔晃了晃自己的右手食指,食指上有一条很深的划痕,鲜血正从伤口滴下,染得餐巾血迹斑斑。
“哦,天呐!”诺埃尔碧色眼睛里的疑虑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担忧,“阿兰先生,你怎么这么不早点说,快让休博士给你处理一下伤口。”
休很快拿出了医药箱,熟练地给手指包扎。
“伤口不大,但是很深,快见骨了。”休仔细观察伤口,评价道。
主要是手指的大小限制了江秋凉的发挥。
昨晚右手手指触碰到了画中狄奥尼索斯的血泪,湿润的触觉并非是红色的颜料,也并非是画里狄奥尼索斯的泪水,而是江秋凉自己右手食指的血。
是画中的狄奥尼索斯割开了他的手指,把他的血化作了自己的血泪。
一个晚上过去,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但是如何解释伤疤依旧是个难题。
诺埃尔或许对于他站在楼梯印记前有所警惕,江秋凉是在旁若无人欣赏窗外景色时想出来的主意。
旧伤难以掩饰,那覆盖在旧伤之上的新伤呢?
于是他在餐桌下将双手插进口袋,将右手食指抵在玻璃碎片上,狠狠划开了刚刚愈合的伤口。
期间他只是看着云朵,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在休包扎的时候,诺埃尔一直站在旁边,面露忧色。
“阿兰先生,恕我冒昧,您是怎么弄成这样的?”
“刚刚上去欣赏挂在楼梯转角处的画作,划了一下,我下意识抓住了金属的相框。”江秋凉抬脸,神色自如地安慰诺埃尔,“没事的,我只是想不到它有这么锋利。”
诺埃尔抬起手,似乎是想在江秋凉的头发上揉一下,可是他的手伸到一半,还是无力地垂了下来。
到头来,他的手心触碰到的不过是凉爽的风罢了。
“诺埃尔,我看到你的动作了,”江秋凉笑起来,“你的安慰我收到了,谢谢你。”
诺埃尔似乎没有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碧色的眼珠有一闪而过的诧异。
休把伤口包扎好,在纱布上留下一个浅浅的吻。
“某种神秘的仪式?”江秋凉戏谑。
休一脸正经:“当然,一般的医生可不会告诉你这样的治疗方法,他们总是吝啬自己手里的止痛剂。而我不一样,阿兰,我是一个慷慨的医生,特别是对你。”
江秋凉晃了晃自己包扎好的食指,像是个小小的白面包。
“诺埃尔,我想阿兰是憋坏了,你该带他熟悉一下这里的。”
休低着头,看着江秋凉的动作,唇角挂着一抹笑。在背光处,他眯起眼,眼珠的灰色更深,有点偏向于漆黑。
不知道是不是江秋凉的错觉,休扫过他右边的口袋,笑意更深。
“不过,现在是早餐时间,阿兰更需要一份没有胡萝卜的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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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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