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下了场大雨, 刚散的春寒又来了个回马枪,满山樱花散落在地,青石阶盛着汪汪水洼, 倒映着无云的澄蓝天空。

  霉斑遍布的灰瓦白墙内供奉着泥塑佛像,因南梁不怎么信教的缘故, 平日的供奉少得可怜, 庙中僧侣个个都骨瘦如柴,托得去年战死五万英灵和如今满山樱花的福, 才能换得每日寥寥几人上山。

  “辞卿……”

  身穿杏白旗袍的银发女人闻声移眼,极其艳丽撩人的眼尾染上樱粉,如红宝石的眼眸不输于满山绚丽樱花, 她就那样轻巧地立在那儿, 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 就引得所有Alpha不顾耳边佛音, 也要偷偷瞧她两眼。

  “柳大人……”

  许浮生觉得无趣后又移开眼,可能是嫌这些俗人不懂赏花,来到此处还要相互试探、遮掩,把那些琐事搬到樱花前。

  被水浸泡过的泥地难免泥泞难走, 不过其中掺了朵朵残花后, 经过长靴碾压,反倒透着股泥香与樱花香交杂的清新味道。

  她偏头细想,才发觉唯一美中不足的是缺少了江辞卿的尺八声。

  只可惜江辞卿还在和梁安尘闲谈, 许是之前的事, 让她感受到了强烈的危机感,一见到江辞卿就忍不住往上贴, 从上山到入樱花林一刻都不曾停下嘴。

  就连江辞卿这种话少的人, 都被逼得说了一路的话, 嗓音微哑。

  “辞卿……”又是一声唤,这一回是感慨山中风景,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那家Omega看上了她,想尽办法和情郎搭话,幸好三皇女比那些个生硬找话的含羞女好一些,起码不让人觉得难以接下话。

  许浮生微微皱眉,低头去看地上的落樱,刚好有一朵品相完整的落花摆在前头,染了水滴更显娇俏,随意束起的低丸子头又散下一缕发丝。

  旁边站着的Alpha还以为她可惜这落花,连忙上前一步将其捡起,双手递给许浮生。

  许是带着几分撮合许浮生的意思,梁安尘此次邀请同行的人,都是年纪相仿的、容貌俊郎的世家优质Alpha,一路上江辞卿不得闲,她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比对方要多应付几人。

  她没接过落花,拿起圆扇遮住半边脸,继而摇头轻笑,分明只是个寻常动作,却显得万分勾人。

  对面那见惯美人的公子哥顿时红了脸,慌张又结巴地说:“是我唐突了……我刚刚看殿下盯着那朵落花、所以才……忘了上面粘了泥点,”

  慌张之下,像是舌头被蜜蜂蛰了,把话说得颠三倒四。

  许浮生并不在意,依旧笑意盈盈,余光无意落在某个削薄身影上,只见她们不知何时又换了一个话题,不曾有片刻停留,眉眼笑意稍减。

  对面的公子哥却以为她因为而烦闷,当即挽起袖子,想要爬上樱花树,为许浮生折下里头最干净的樱花。

  许浮生只是笑,不阻止也不答应,上挑的眼角是银钩,勾住他人的心弦跟着晃动。

  旁边的两人果然被吸引回神,三皇女终于想起这个皇妹来,笑着打趣几句。

  再看江辞卿已移开眼,仰头望向满树樱花。

  并不诧异于那位世家子弟为何做出这样有违世家风范的行为,对方总是有这样蛊惑人心的魅力,让矜贵的公子替弯腰替她捡花,让人甘心犯险往树上爬,也能让一向清冷无望的人编制起所谓的虚假未来。

  许浮生大抵就是个生来就要引诱旁人的妖精,看似多情实则薄情。

  少女仰头望天,扬起的下颚清晰且凌厉,清澈眼眸中透着股孩子气的执拗,一身青衫随风晃动。

  不远处还在吵闹,树下的人嬉笑着指挥:“祁尚!那边!那边那朵好看!”

  “我觉得左边最高处的那朵漂亮,花形完整又盛着晶莹水珠。”

  “非也非也,你看中间贴在一块的两朵樱花,是不是双生并蒂莲的美感,最是独特。”

  “樱花本就花团锦簇着,两朵粘在一起有什么稀罕的?不如折了最高处的花枝……”

  踩在百年樱花树枝上的祁尚觉得都有道理,左边够一下右边瞧一眼,犹犹豫豫半天未摘下,最后咬着牙、伸手去探最高的那枝……

  ——嘭!

  “祁尚!”

  长靴无意踩到树皮缝隙中的青苔,顿时一滑而落,众人反应不过来,竟没能第一时间接住他,仍由他狼狈砸入泥土中,积水溅起,白衣尽是泥点。

  江辞卿也被吓得回头。

  周围众人愣了一下,才急忙迎上去,想要将他拉起。

  却不料祁尚顿时垮下脸,连声喊道:“疼疼疼,先别扶我!”

  那拉着他的手的人赶紧松开,甚至退后了一步。

  那祁尚后躺在地上一脸痛苦,额头冒出细密冷汗,想是在忍受什么极大的痛苦。

  众人面色越发凝重,急得捏住拳头却不敢再上前。

  这祁尚可是当今刑部尚书最宠爱的小儿子,这万一在他们面前出点什么事,虽然他父亲念着同属三皇女旗下、不会明着对他们做什么,可是家中长辈肯定要惩罚一番、表面态度的。

  “祁尚你歇一歇再动,可是伤到骨头了?”三皇女上前一步,当即蹲下身子,语气也带着几分焦急的关切,好歹是自己得力助手的儿子,万一出点什么事,导致君臣离心……

  “嘶,”躺在地上的祁尚试探着动了一动,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吓得旁边的人更加不敢动他。

  那祁尚歇了半天,才勉强动了动身子,这跌落的距离不算高,只是小腿下埋了块尖锐的大石头,祁尚刚好撞到上面去,这才疼了好半天。

  没了再赏花的心思,梁安尘让人去旁边寺庙借了个担架过来,几个人一起将他往寺庙里抗。

  时刻跟在旁边的人被其他事拉扯住,江辞卿终于得了间隙休息,也不想旁人如此担忧,又不是自己在那边瞎指挥,而刑部尚书又拿自己没辙,故而成了一群人中最悠然自得的一个,一落在大家身后慢悠悠地跟着。

  低垂的眼眸随意一扫,无意落在旗袍下的纤细脚腕上,薄皮下的肌理清晰,隐隐可见青筋。

  江辞卿移开眼,指节随之收拢,好似还能感觉到那块圆骨硌在掌心,像极了它捂不暖的主人,那那都硌人。

  庙中方丈略懂医药,心知这些个贵人都是他得罪不起的人物,连忙叫他们抗着祁尚到自己房间里,细细查看后才敢下了定论——小腿骨裂。

  只等方丈帮其敷了草药,三皇女再派人往山下递了个话,要在山中暂住一晚,等明日祁尚缓过来些,再让仆人将他抬下山。

  这让一群人好生绝望,又不得不接受,毕竟是他们乱指挥才让祁尚落得如此下场。

  可大家都是家中娇生惯养的主,这山中困苦,寺庙中的客房都是潮湿且满是霉斑的破屋,只有几张咿呀作响的破木床,即便让仆从收拾了一番,也依旧透着股穷酸味,幸好方丈说后山有几方天然温泉,这才让他们松了眉头,就当为了樱花温泉熬一宿!

  等许浮生回过神,再转头竟没了之前那个青衫身影,眉头微微一皱,和三皇女说了声,便独自走出了门。

  ——咚!

  远处传来沉闷钟声,方才还挂在树梢的红日已有了落下的趋势,本就清冷的寺庙越发人烟稀少,到处都是焚香的味道。

  直到寻到一小和尚,问出江辞卿曾向他讨了杯水,后面又往大殿去的消息,许浮生才有了个大致方向,不紧不慢地踏步而去。

  ——咚!

  又是一声钟响,许浮生踏上青石条阶,满是虫蛀的格门半敞,依稀能瞧见里头供奉的泥佛和跪在蒲团上的僧人,寻找半天的人站在旁边,香烟渺渺升起,将里头的一切都模糊,分明只隔了不远的距离,却感觉遥远地像另一个世界。

  里头的人敲着木鱼,清脆却不失沉稳的响声有节奏地响起,身穿青衫的人依旧站在那里,清冽疏离的眉眼低垂,无端多了几分虔诚。

  鬼使神差的,许浮生没有直接推门而入,而是躲在门后、无意识地抬住攀住木格。

  南梁僧侣不看重性别或是分化,讲究万物皆空,大多数未被标记的人看淡世事后、皈依佛门,对于身体中时不时爆发的热潮,他们不仅不使用抑制剂,还要独自在屋中彻夜念经检讨生出的欲念。

  许浮生不怎么信佛,却也忍不住生出几分敬仰,心里清楚这个时期如何痛苦难熬,像是拼命违背自己的本能。

  里头的江辞卿没有丝毫不耐,一直静静地等待在旁边。

  许浮生皱了皱眉,心中生出些许不安。

  直到最后一个经文落下,那和尚沙哑着声音讲起了自己的往事。

  他本是南梁城中一富家子弟,侥幸分化成低等级的Alpha,虽资质一般,但好歹也是家中百年来唯一一个Alpha,故而百般宠爱,要什么给什么,幸好没将他宠成纨绔子弟。

  那和尚停顿了一下,仰头看佛,双手合十念了声阿弥陀佛,好似在忏悔那段肆意轻狂的年少。

  “……若不是遇上她,小僧可能只会按部就班地继承父母家业,如今妻儿绕膝,日日敲打着木算盘,”他苦笑一声,学佛数十年,依旧郁结于心难以放下。

  只是命运多舛,难有什么一帆风顺,富家子弟遇上了世家小姐,终究是孽缘一段,自以为能战胜命运的Alpha带着Omega小姐连夜出逃,躲到穷困难行的山村中,私下成亲标记,自以为能一辈子却败给了现实,娇生惯养的小姐终于耐不住逃回家中……

  “标记?”

  江辞卿重复了一遍,这就是她走向大殿的缘由,只听见旁边的小和尚说了一句,殿中有一位高僧与他们不同,是标记过Omega的Alpha,不知后头发生了什么竟莫名地解除了标记,不过腺体因此受损,一辈子不会再有热潮困扰。

  他摇了摇头,苦笑一声:“小僧也不知是何缘故,待小僧等不到她、孤身一人回家后,父母已双双离世,家中积蓄被人尽数占去……小僧也没什么牵挂,独自上山皈依佛祖。”

  “直到后来一日,那刻入骨肉的信息素骤然消失,小僧还以为……”他停顿了一下,直接跳过了这一句。

  “我特地下山一趟,只见她又另嫁了夫婿,很是美满幸福,”

  话音落下,木鱼声再一次响起,声音比之前更重,像是一声声叩问。

  江辞卿低垂眉眼,如林中深潭的眼眸闪过一丝复杂情绪。

  只是无意得了消息,一时好奇过来问问,没想到扯出这样的往事,江辞卿摸了摸鼻尖,却依旧摸不着头脑,为什么会突然断了标记……

  她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继而向僧人低头道了声谢,找不到原因也无所谓,何况她还要依靠这标记才能完成接下来的事,只是一时好奇罢了,毕竟还是头一回听到帝星有这样的稀罕事。

  见那和尚宛如忏悔般念着佛经,江辞卿收敛眉眼,不再打扰,只是转身出门时,无意闻到一抹淡淡的酒香,跨出的长腿一顿,下意识往旁边看去。

  许浮生双臂环抱在胸前,笑意盈盈地瞧着她,偷听也不知躲一下,就这样正大光明的出现在江辞卿眼前。

  少女一怔,不知为何就多几分心虚,冷淡的声音稍减,只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怎么?偌大的地方只允许淮安王一人走了?淮安王好大的威风啊,”那人笑吟吟地刺了句。

  江辞卿当即皱眉:“你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话毕,直接跨出门槛,欲大步往外。

  “是吗?”许浮生轻笑一声,往旁边挪了半步、拦住对方去路。

  旗袍勾勒出的圆弧擦过衣领,清秀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连忙往后退了一步,冷声道:“公主殿下这是何意?”

  “大人不是说本宫想怎么走就怎么走吗?”许浮生抬眼瞥她,漂亮的桃花眼漾着水光,魅惑天成,若是旁人早酥了骨头。

  江辞卿却别开眼,大步往旁边跨。

  许浮生轻笑着再挪。

  江辞卿又躲,许浮生又挪。

  不禁逗的少女绷紧了下颚,眼眸覆上薄冰,警告道:“请殿下放我过去。”

  “那若是本宫就是不肯放呢?”许浮生不见恼怒,一副心情很好的模样:“大人会如何?”

  这人就仗着自己拿她没办法。

  江辞卿皱紧眉头,如青竹的脊背越发挺直,带着几分不屈不挠的意味:“本王以为自己和殿下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对方也不生气,依旧用着那千回百转的语调,拖长着尾调,反问道:“那本宫答应了吗?”

  哪里来的泼皮无赖!

  江辞卿骤然沉了脸:“殿下请让开。”

  “本宫偏……”

  话还没有说完就被这人大力推开,Alpha指节带着常年积累下的厚茧,粗糙却用力得拢住Omega的肩头,如同无法抵抗的囚牢,将她锁住后推向另一旁。

  一向被追捧惯的Omega哪里受到过这样的屈辱,特别是对方最后快速收回手时,抵触地往衣袍上用力一擦,像是摸了什么脏东西一般,生怕污了自己的手。

  “殿下想怎么走就怎么走,”

  不等Omega发怒质问,那人已经大步跨下台阶,转眼就只剩下一单薄背影。

  许浮生咬紧银牙。

  殿内木鱼声掺着经文声,不曾被打断片刻,屋外大风刮起残花,绕上银发女人的纤细脚踝,依依不舍地落地。

  作者有话说:

  你们听我解释!!!是有糖有车只是没写到!!四千了还没有写到,我也没办法!!明天温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