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嘣!

  接连不断的锻打声掺在白雾弥漫的静谧竹林中, 翠绿叶尖还留着隔夜的露珠,微风柔和微凉,天空澄蓝。

  身穿白色短打的少女大刺刺坐在小板凳上, 黑发束在脑后,脖颈环了圈白布保护脆弱腺体, 裸露手臂上的肌肉线条清晰利落, 不似狄长杰等人的夸张,但却有股清秀的力量感, 随着右手抬起落下的小锤,绷紧又放松。

  ——嘣!嘣嘣!

  小锤落在巴掌长的铁钉上,微圆钝的钉尖在长条银条留下深凹印记, 江辞卿低垂着眉眼, 专注且沉静, 像是与这个世界分离、沉浸在专属于自己的时空里, 不知疲倦。

  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天赋,江辞卿总是能枯燥艰难的捶打中,获得片刻的平静与满足感,如同跪趴在朝圣路上的虔诚信徒。

  又是一锤子下去, 旁边的锻刀房散出炙热温度, 江辞卿拿开钉锤,细细打量了一番,确定这是桃花无误, 继而又一次下锤。

  答应小孩的事总归要做到, 只是秦允儿小朋友已满七岁,再送平安锁难免有些太晚, 而且还要比询哥家的那个大……

  江辞卿一想到白裙小姑娘带着个巴掌大、上刻大大的平安两字的银锁, 向自己扑过来, 就觉得这画面分外诡异。

  小姑娘家的,还是适合带些小巧精致的首饰。

  故而将私自将平安锁改成手镯,篆刻出第一次相遇的桃花,再加上秦允儿的名字。

  还没来得及继续下锤,就听见一阵轻却沉稳的脚步声靠近。

  回头望去,一身干练箭袖的阿福出现在眼前,本就白净的肤色在熬过一个冬天后变得越发晃眼,白发、浅灰色眼眸,内外都生得一样浅。

  “家主,有人上门求刀,”

  江辞卿反倒转回头,重新拿起铁锤,江家声名远扬,求刀的人从南梁排到北狄,若是所有人都要理会,岂不是要从早到晚都在接待别人?

  故而有规定,求刀之人先在山脚底下验过交换之物,若是江家所需、却不怎么感兴趣的东西就被允许排在名单内,若是十分稀有罕见,能让江辞卿感兴趣的,便可直接提出锻刀要求,不过江家如此地位,什么东西得不到,故而后面这种情况,一年能有一回就算不错的了。

  看着阿福面色平淡就知道这种情况没有发生,那就是最麻烦的第三种,求刀之人身份地位极高。

  江辞卿最烦的就是这种情况,手中的小锤都变得沉重起来。

  阿福却习以为常,将等在内院的人的身份说出:“柳思文乃是南梁户部尚书,深得陛下器重,目前还未择一皇子站队,算是少有的中立派。”

  江辞卿嗤笑一声:“谁敢去拉拢他?财政乃是国之根本,哪位皇子敢碰?就怕梁季直接不念骨肉亲情。”

  她话音一转,又道:“她要拿什么交换?”

  “陨铁十斤。”

  江辞卿眉头一皱,陨铁虽难得但这分量未免也太少,若是旁人拿来也就勉强能排个队,好歹是个户部尚书不至于穷酸至此。

  “让她在等着,我披个袍子再过去,”她无可奈何说了句,当即放下铁锤,最烦途中被突然打断,眉眼闪几分沉郁之色。

  阿福答应了一声,当即往外头走。

  —————

  苦涩茶香四溢而出,挂在碳火小炉上面的铁壶发出咕嘟咕嘟的沸腾声,木格映出朦胧光影,落在木地板上形成一副晦涩难懂的图画。

  “竹林中品茶,细听吹叶流水声,江家府邸果然雅致清丽,不同于寻常宅院,”茶桌外侧,一身穿锦衣的女性Alpha放下茶杯,她大抵六十余岁,浑浊的碧绿色眼眸中写满了平和睿智,五官轮廓只能算是平凡,却有股岁月沉淀下来的书卷气。

  江辞卿微微颔首,只道:“长辈高雅意趣,辞卿不过是乘了先辈的风。”

  “若不是淮安王细心维护,本官也享受不着这样的闲适。”

  恭维的对话维持了不短时间,直到紫砂壶又沏出新茶,才正式绕到正题。

  柳思文指了指角落的铁石,苍老的眉眼露出些许无奈:“淮安王身体羸弱须静养,若不是为了我那不成器的孩子,本官也不敢轻易劳烦殿下。”

  江辞卿嘴角笑意稍淡,依旧温雅回答:“锻刀乃是辞卿兴趣所在,谈不上什么劳烦,只是江家规矩一向如此,大家卖江家个面子、也愿意排队等着,江家也不能驳了其他人的面子,轻易坏了规矩。”

  柳思文眉头一皱,手中橙红茶汤泛起圈圈涟漪。

  江辞卿却扭头喊道:“阿福,快些去把名单拿来,先给柳大人记上。”

  后又转头解释:“每日求刀人众多,十几分钟就要记下一个人的名字,本王让他们快点拿来,也好让柳大人少等几人。

  刚到二十的年纪,江辞卿的眉眼仍带着几分少女的青嫩,举手投足又透着股世家出身的恭谨有礼,在柳思文面前就是一个懂礼守规矩的小孩,即便被驳了面子,也生不出半点怒气。

  屋外候着的阿福答应了声,下一秒就响起沉稳离开的脚步声。

  柳思文用大拇指和食指捏住茶杯,半垂的眼眸露出思索之色,心知不可能却偏偏又反问句:“淮安王当真不愿意通融一二?”

  江辞卿很是为难:“本王也想……可是规矩就是规矩。”

  对面的人放下茶杯,如古井般的眼眸定定看着江辞卿,不是施压,也不会狂妄自大到能威胁到江辞卿,只是在犹豫权衡,也在等待着江辞卿的态度。

  江辞卿好似根本不在意,嘴角笑意浅淡,谈不上热情只是一贯如此,随意捏起茶杯,低头浅抿。

  “我家那小子从小就对读书谋算没半点兴趣,非要学什么长刀弓箭,一心向往外头跑,”她幽幽提起不相干的内容。

  还不等江辞卿应和,就继续道:“我这个阿娘也不懂舞刀弄剑的那一套,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最后还是拗不过他,只能尽可能地帮帮他,让他少跌几个跟头。”

  江辞卿只宽慰了一句:“儿孙自有儿孙福,柳大人何必忧愁至此。”

  柳思文顿时笑了笑,好似在看不懂事的孩子,道:“淮安王如今年纪尚浅还未有孩子,不懂父母对孩子的担忧牵挂是一日都断不掉的,活着一天就得为他们操心一天。”

  江辞卿闻言怔了怔,黑耀石般的眼眸闪过晦涩不明的情绪。

  正当这时,

  柳思文从袖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纸条,以指压住长条宣纸,往桌面轻滑着递过去。

  同时间,柳思文话语不停:“不知道殿下可有心仪的Omega?我家那小子吵着闹着不立业不成亲,可把我夫君急坏了。”

  好似完全没有递上纸条之事。

  江辞卿挑了挑眉梢,随之接过纸条细看,宣纸上只有寥寥几字,眼神又一次在落在角落里的陨铁之上,不同于之前的随意,多了几分郑重。

  十斤陨铁不过就能锻出一把长刀还有些许剩余,虽难得却也不是很难找到,若是江家发出话来,指不定有多少人争着抢着把这十斤陨铁送上门。

  可若是五百斤就不一样了,加之之前的库藏,能让半个连都换上陨铁所制装备,而且柳思文还在此基础上多加了颗四阶魔核。

  果然是掌管一国财政的户部尚书,这一出手就是普通贵族的所有家底。

  江辞卿将纸条重新摆到桌面上,笑道:“婚姻乃是大事,着急不得,令公子有志向就是好事,柳大人又何必郁结于此。”

  指尖在纸页上轻敲。

  柳思文眼中闪过一分喜意,心知此事成了一半,又无奈道:“本官也管不了他,年纪不大主意倒挺多。”

  同时,以手粘茶水在桌面轻轻划出一个问号。

  江辞卿低垂眉眼,在桌面写下:从何处得来的消息。

  柳思文答:杨方。

  同时聊天的声音不曾断绝,故意念给屋外听,不管外头有没有眼线在,两人都谨慎至极。

  江辞卿点了点头,明面上的规矩是规矩,可哪些个贵族世家会老老实实地照着明面的规则走,只是不好直接摆出家中底蕴让皇帝忌惮,故而只在暗处、小范围内交易,这杨方就是少有的几个知道此事的人。

  江辞卿面色微松,又写道:三日之后的凌晨会有人在后山等着。

  柳思文点头,其余事情都被杨方告知,脸上笑意越浓。

  这场交易,江家要先收下全部所交换之物和锻刀所需材料,一个星期后才能派人取刀,之后不能公然说出这刀来自江家,或者可用侥幸收得江家以前所锻长刀为借口,总之就是让他们直接把这这刀洗到明面上,江家不管。

  不消担心这群人违约,都是绑到一条船上的蚂蚱。

  若是出现问题,牵扯出的都是南梁地位极高的家族,没有人愿意看见此事暴露,若是出了什么苗头,江辞卿连自己动手都不需要,就有人会亲自处理。

  待桌面水迹干去,阿福敲门入内,一如之前那样将柳思文名字记上,又详细记下所求刀刃的要求,一副秉公处理的模样。

  两人再随意闲谈几句,柳思文才请辞离开。

  江辞卿最烦的就是锻刀途中被打扰,打制其他东西也一样,故而没了继续的心思,和阿福一块走到后山去,才道:“把她的名字划掉吧。”

  阿福拿来的名单只是摆在明面上烟雾弹,实际还有一本真实的名单由阿福亲自保管,江辞卿所言的就是让他划掉真实名单上的姓名。

  阿福点头称是,一向话少不多问,只道:“柳思文家中唯一分化成Alpha的小儿子,似乎有投军的意愿。”

  江辞卿扯了扯出一抹笑意:“乱世之中,唯有手中握着兵的人才有话语权。”

  这南梁要乱之事,不只江辞卿一人看出,许多家族都暗自做了准备,这几月上门求刀的人也越来越多了。

  阿福微微皱眉,感慨了句:“这柳大人倒是个聪明人。”

  “能坐在那个位置上那么久的人,怎么可能愚笨。”

  江辞卿背着手静静看向后山,眼中闪过思索之色。

  江家看似威风,实则处处受皇家打压限制,只能隐忍再隐忍,在暗处艰难发展,如今的两千护卫早已繁衍生息出一万余人口,却怕皇帝忌惮,只能迁出大部分往山下移,如江家四处开起的铁铺里,大半都属山中子弟,还有甚者凭借着精湛锻刀能力,被各大贵族世家招入家中……

  连皇家放在暗处专门研究火药铁枪的地方都有渗透,时不时传来几句消息。

  别小瞧这些零散在各处的铁匠,哪家在某一时间段大量锻刀铸家,哪家偷偷在刀具上刻下敌家的印记,他们都一清二楚。

  江辞卿从不追查刺杀之人,不是脾气好懒得追究,轻松就能得知是哪家派出的人,可惜不能直接报仇回去,只能在心中记下一笔,以后有机会暗暗解决。

  “阿福,江家今年有几人分化成Alpha?”她吐出一口浊气,随之发问。

  这事早已禀告过江辞卿,阿福不会傻到以为她记不清了,当即沉声道:“三月份以来已有五人分化成Alpha,都被安排在护卫队里,不久就能正式训练,如今江家已有五千精兵。”

  “五千啊……”江辞卿意味不明的感慨。

  若是能放开手脚、收兵操练,这五千还得翻个几倍,可如今只能畏畏缩缩发展成这番模样,这五千人虽都是能以一敌十的精兵,可要与一国对抗,这五千人在几万大军眼中又算得了什么?

  江辞卿赌不起也不敢赌,唯一的指望就在南梁皇位之争上,梁季以为自己权衡三方,控制着儿女相互对峙,却不想这三人都是野心勃勃之辈,稍有不慎便是龙虎相斗、生死相搏的局面,南梁内乱,到时候领边两国岂能不掺和进去,分一杯羹。

  本以为还要再等几年,没成想许浮生入了局,宛如一根冒着火星的导火线,将这局面进一步激化。

  到时候江家靠着脚底下的煤山,再加之李家寻到的铁矿,一家掌兵一家管财,必然能从中搏出一条路来。

  “阿福,”她突然开口。

  “家主?”

  “三殿下是不是递了张帖子过来?”

  “是,昨晚派人过来邀您同游千峰山踏春……”阿福停顿了一下才犹豫道:“许小姐也在受邀之列。”

  江辞卿眉头一皱,却道:“答应下来吧,她……应该不碍事。”

  “是。”

  风绕过竹林,吹向繁华都城。

  作者有话说:

  明天写什么糖呢?麦芽糖还是花蜜呢……【摸下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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