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老爷子摔断了腿, 不能下床,却也没有休息,一直在等沈霖回来。

  他今年已过了古稀, 已经是满鬓花白的头发,脸上也布满了皱纹, 蓄了一些胡须也早也是花白的颜色。虽然能看得出年纪,但是这么多年保养得当,倒也显得精神矍铄, 脸上也隐隐透着健康的红润。

  见了沈霖, 就忙招呼她过来:“霖霖, 这么多年没见,都变成大姑娘了。”

  借着烛光, 他盯着沈霖看了一会儿,眼睛里竟缓缓泛出泪光来,唇角的胡须颤了颤,紧紧抓着沈霖的手也忍不住在微微颤抖:“像……真的太像了……”

  说罢, 他似乎意识到自己的举动有些僭越,慌忙松了手, 擦拭了一下眼角道:“你实在是太像你母亲了, 我失态了, 如今的小霖霖已经是太子良娣了, 可不能再像之前那样了, 老朽还要见过良娣娘娘呢。”

  “外祖父!你又开玩笑。”沈霖故意嗔怪着跺了跺脚。

  显然, 杨老爷子也并没有爬起来行礼的意思, 刚才那句话也就是逗沈霖玩的。

  沈霖陪着杨老爷子聊到了月上柳梢, 总是忍不住回忆起小时候的事情, 然而整个过程她都有些心不在焉。她怀里揣着那本邓三针的行医记录, 上面明明白白记录着她的大舅舅杨江并不是杨老爷子的亲生骨肉。

  她想要把这件事告诉杨老爷子,但是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况且,杨老爷子现在还在病榻之上。

  一回到自己曾经居住过的院子里,沈霖就把杨□□来的那些下人全都屏退了,转身就挂在了徐松念的身上,往徐松念怀里钻,还顺势在她的怀里蹭了蹭:“念念,好累哦……”

  其实也没有那么累,她在回来的路上在徐松念的怀里睡得很好,基本上已经休息过来了。

  但是她早就发现了,徐松念是个在谈恋爱的时候不会主动,且一撩就脸红的人,得靠她主动贴贴蹭蹭才能增进两个人的亲密关系了。不过,贴贴大美人本来就是很开心快乐的事情。

  “都跟你说了累了就不要强撑,还是聊起来就忘了时辰。”虽然是斥责,但是徐松念分明轻轻叹了口气,嘴角扬起淡淡的弧度,顺着沈霖挂上来的力道把人抱了起来。

  舒舒服服洗了澡之后,头发还没有完全擦干,沈霖就张开双臂把自己扔到了床上。

  杨沧表面功夫做得好,这屋子里的陈设都是崭新的,目光所及之处处处精致。

  沈霖爱书画,墙上挂着的几幅淡雅的山水,每一幅都是价值连城的名家真迹,屏风上银丝勾勒出山水的形态,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而镂空的烛台不仅仅是搭配山水的莲花造型,那盈润的色泽分明是水头极好的翡翠。

  被面都是上好的真丝料子,虽然绣着繁复的百鸟图,但是用的也是极细的真丝,就算是贴着肌肤也不会觉得有硬硬的触觉,比沈霖在太子府里的被面用的材料都要好。

  被里的棉花也是新的,并且在棉花里掺了香料,扑面而来的是柔和切让人心神放松的香味。

  这种奢侈程度……沈霖算是真真切切体会到了这几年杨家的生意有多么红红火火,这几年杨老爷子是江南商会的会长,杨家又是给皇家供应东西的皇商,虽然政治地位不高,但是赚得盆满钵满。那所谓上千万两白银的资产,可能还是低估了。

  若这些钱都是她的,那她就真的是富甲一方的富婆,能够把整个太子府买下来的那种富……

  可惜现在最有机会得到这一切的是她的“好舅舅”杨江。沈霖抱着枕头在床上打了两个滚,有种自己在金银堆里打了个滚的错觉,钱财这种东西果然是能够让人心痒痒的,尤其是这种数都数不过来的钱财,谁能不贪心呢?

  沈霖余光扫过,恰好看到屏风内侧贴着墙放着的小小软榻——那是夜里守夜的侍女休息的地方。

  而今晚跟着她进来的徐松念,沈霖趴在床边正在愣神,忽然感觉到头顶传来柔软的力道。

  一回眸就看到了徐松念露出寝衣之外的半截盈润的小臂,她刚沐浴完,发上还带着水珠,顺着发尾落下来,有的地落在了手臂上,有的顺着发尾浸湿了身上的衣服。

  徐松念已经卸掉了白日的易容,被热水和热气蒸腾过的皮肤透着微微的粉,那张不施粉黛的脸在烛光下依然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眼睛。

  顺着流畅优美的轮廓线看下去,就能看到半掩在领口下的锁骨,伴随着她帮沈霖擦头发的动作的隐隐显现出来。

  浑厚的内力被徐松念开发出了新用法——每次用内力都能很快把沈霖湿漉漉的头发擦干。

  在徐松念帮沈霖擦干了头发直起身子的时候,忽然觉得手臂微微一沉。

  垂眸和沈霖四目相对,沈霖眨巴眨巴眼睛说道:“那个软榻看上去睡着就不舒服,这张床很大的……”

  说着,她卷着被子往里面滚了滚,从被子里只露出圆滚滚的脑袋:“外面有暗卫守着,没人知道,易容不会露馅。”

  小狐狸把自己卷进了棉被卷里,一副任人宰割的样子,偏偏眨巴着的眼睛里都是单纯,仿佛并不知道现在有多诱人。

  暖黄色的烛光笼罩在沈霖的脸上,也笼罩在徐松念的身上。

  徐松念的影子正好落在床上,落在了沈霖的身上。

  外面一片静谧,偶有轻轻的风声吹动树梢的声音。

  徐松念曾经度过无数的夜晚。

  年少时在徐府,多半都是等家里的人都休息了,她便在黑夜里偷偷起身穿衣,跑到徐府荒凉的后花园的角落里习武。

  后来在太子府,一盏孤灯,还有错综复杂且真假难辨的情报,她要用夜晚的时间从中捕捉到蛛丝马迹,然后布下自己的天罗地网,最后把权势一点点笼在自己的控制之中。

  她蛰伏在黑暗之中,所做的事情也见不得光,杀了不少人,手上染了不少血。

  她的夜晚是珍贵的,因为很多事情只能晚上瞒着别人去做。

  可这段时间,从安州府以来的晚上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有人会提前钻到被窝里,只伸出来一个小脑袋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盯着她,等她上床一起休息睡觉。

  等她回到床上的时候,身下的被褥总是带着暖暖的温度和香香的味道,半夜里还会有人像八爪鱼一样缠过来。

  徐松念内力深厚,不需要那么多睡眠的时间,可这段时间却总想着,或许可以早点把手上的事情做好,早点休息。

  见徐松念没说话,沈霖又催了一句:“时间不早了,好困哦,快点休息了。”

  徐松念忍不住垂眸轻轻笑了笑道:“好。”

  也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轻轻的叩门声,继而是压低了的声音道:“主子,有长公主的信息传来。”

  徐松念反手准备擦头发的动作微微一顿。

  封仪从来不传无用的消息,若是以往,她肯定很期待封仪的消息能带来新的进展。

  只是不知为什么,这次她心里居然有些淡淡的失落……看来还是要先处理封仪这边的事情了。

  封仪的这批鹞鹰训练有素,从京城到江南往往不过五日就能到,平日里封仪传来的消息都很简单,这次却用了极为轻薄的丝绢写了满满的一大张,甚至还有几幅精确的图案说明。

  笔锋尖锐,扑面而来即是沙场沙发果决的字迹。正好,写的也是前方的军报。

  一月前西北蛮族滋扰大奉朝,这本是每年都会有的情况。到了冬日,西北就没了牧草,他们不精通种植储存,到了这个时候只能靠抢掠为生。但大多都是些边境的小型滋扰,抢了财物就跑,并不敢过分深入。

  每年大奉朝都会因为这些事情征伐蛮族,但是蛮族的族长也难以完全辖制这些饿极了的臣民,只能亲自道歉。

  大奉朝又做不到完全除掉蛮族,他们地域辽阔,大奉的官兵又难以适应那边极寒的气候,打下来的土地贫瘠广阔,难以管辖也难以进行耕作,费尽了功夫,最后可能也只是得不偿失。所以大奉朝历代君主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所以双方就一直如此小摩擦不断,但是还算是和平相处的状态。

  西北边境的棠宿府也早就在冬日来临之前加紧了巡防,应对冬日难以避免的滋扰。

  但是今年忽然发生了变故,不是小型的滋扰,而是蛮族的族长直接带领军队挥军南下。

  棠宿府协领早年大交道的都是蛮族的流民,虽然领兵多年而且身上不少战功,但实际上压根没打过实在的仗。

  虽然棠宿府屯兵两万,但是一照面,就被对方气势汹汹且早有准备的三万兵马打得落花流水,连兵马协领都直接战死在了战场上,大奉朝数百年的面子丢得一干二净。

  徐松念的语气里有些淡淡的惆怅:“蛮族新任的族长倒是看出了如今的大奉只是纸老虎。”

  百年前的大奉朝是多么强大,强大如月泉国都要老老实实把自家公主送来和亲。远的不提,就说在徐书陵统领大奉朝兵马的时候,从未出现过这样惨烈且丢人的败仗。

  “但终究是鼠目寸光了一些。”沈霖皱着眉说道,“就算拿了一时的好处,最后蛮族还是比不过大奉。”

  说着,沈霖把徐松念手里的布巾拿过来,一边说着话,一边垂眸认认真真给徐松念擦头发。

  这人刚才帮她把头发擦干净了,这会儿倒是一点都不顾及自己的发尾还在往下滴水。水滴都浸湿了肩上的寝衣,现在天气这么凉,衣服湿了该有多冷。

  徐松念微微一顿,倒也没有拦着沈霖,任由她继续擦着。

  她自小习武,身体硬朗,不怎么怕冷,向来也不怎么注意这些。但是感受着沈霖的指尖从发间穿过,她心里忽然有些微微的暖暖的……忍不住想起刚才暖黄烛火下的场景,或许这就是家的感觉,她从父母去世之后就再也没有体会过的家的感觉。

  徐松念一边配合着沈霖的动作,一边继续说道:“他们的目的也不在打赢大奉,只是想多一些议价的本钱。”

  年年蛮族都要缴纳岁贡,那么大笔的金银对他们来说是很重的负担,新的族长一定是把目标放在了岁贡上。他一鼓作气打了胜仗,然后就有了和大奉朝议价的本钱。

  大奉朝不想继续丢人,他们也恰好主动称臣,双方都退后一步,说不定能岁贡减半。

  这个新的蛮族族长不仅看出了大奉朝如今是个纸老虎,而且深谙当今大奉皇帝的心思。他活在□□大国的幻梦里,接受不了如此的战败,于是命令棠宿府剩余所有兵力回击。

  然而蛮族却迅速缩回到了自己的地盘上,极寒之所,大奉官兵不熟悉气候地理,又是败兵之师,出兵就已确定胜负。

  封仪在朝中有手眼通天的本事,不仅知道整个战斗过程的全部战报,还把行军图和地形图都画了出来。

  “长公主在试探我。”徐松念轻轻笑了笑,抬手道,“慕离,拿纸墨过来。”

  这是一场和徐松念没有关系的战斗。

  尽管现在大奉朝灰头土脸,但是蛮族进了大奉的地界就无法施展拳脚,他们的目的也不在疆土,无论胜负,这场战争最后都会不了了之。封仪花了这么大功夫把所有的资料送过来,那就只可能是一个目的——她在试探徐松念,徐松念能够展露出来多少的才能,决定了她们俩的合作能进行到何等地步。

  徐松念的字如其人,清雅之中透着微微的锐意,和封仪的大开大合不同,她一直隐藏颇深,字迹并不带有杀意,但还是能品出一种傲然的风骨。

  沈霖帮徐松念擦干了头发之后,就撑着脑袋盯着徐松念的字,盯着徐松念的侧眸看。

  慕离在周围点了好几盏琉璃灯盏,周围亮如白昼,但是沈霖却总觉得,这些灯盏都不如徐松念夺目。

  她浅琥珀色的眸子里满都是自信和笃定,轻抿的唇角带着微微的冷肃。在布置战局的时候,她仿佛整个人身上都盈满了光,沈霖好像忽然明白了,为什么当年的徐书陵将军能够得到那么多人的簇拥爱戴。

  如此闪闪发光的人,又有谁能不喜欢呢?

  徐松念写完手里的信的时候,发觉沈霖已经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她的指尖还有没有干涸的笔记,是她蘸着茶水在桌上随意写的。半干的字迹能看出是在临摹徐松念的字。

  她之前从来没有临摹过,就这一会儿,却已经有了八分相似。沈霖这人,本就在书画上有很高的天分。

  徐松念小心把纸张折起来,并不发出声音,把沈霖横抱在怀里,朝着内室的床榻走去。

  “唔——”沈霖似乎被惊醒了,揉了揉眼睛看着徐松念呢喃了一句,“写完了?”

  “嗯,睡吧,不早了。”徐松念似是安抚地拍了拍沈霖的脊背。

  刚把沈霖放在床榻上,徐松念就感受到了衣袖上传来的力道。沈霖睁着眼睛看着她:“一起上床休息。”

  “好。”徐松念轻笑着点了点头,有些哭笑不得,这人是生怕她继续出去回复封仪的信,继续熬夜吗?

  被窝里原本温暖的温度已经凉掉了,沈霖忍不住往徐松念身上贴,徐松念身上暖暖的,软软的,抱起来可舒服了。

  睡得朦朦胧胧的小狐狸在徐松念的脖颈边蹭来蹭去,最终找到了个舒服姿势窝着睡着了。

  像只小动物一样窝在身边的身体让徐松念总觉得有些不太真实。如今的夜晚和之前真的不一样了。

  “战,必须战!”封仪拿着手里的回信,唇角忍不住扬起上扬的弧度,“不愧是徐书陵的女儿。”

  若是不战,蛮族只会得寸进尺,今日要岁贡减半,明日便要平等相处。若是大奉真的摆出无计可施的样子让了步,那周遭的国家全都会效仿蛮族,大奉朝的百姓将永无宁日。

  “长公主殿下,还有一封信。”身边的人说着把手里的信纸递了过来,“是一个月之前就从棠宿府送来的信,不是往宫中送的,是专门费尽波折送到长公主府的,是棠宿府驻军之中的一个百夫长。我之前没有放在心上,今日看了徐松念的信才想起来,这两封信里的战术惊人相似……”

  “不可深追,积蓄力量,诱敌深入,一举破之……”封仪看着看着眼睛就亮了起来,“一个月之前,那个时候蛮族刚刚入侵,甚至大奉还没有战败,这人竟然如此有先见之明,是绝佳的将才啊,这次蛮族危机,或许只有此人能解。”

  封仪看完这封信,马上说道:“查清楚这人是谁,动用一切力量运作,让他拿到棠宿府军的指挥权。”

  封仪很想自己撒手不管,但是看到如今皇室只顾着勾心斗角,官员只顾着争权夺利,她就内心难安。她是没办法认真念佛的人,她在乎大奉朝的安定,在乎大奉朝的百姓,若是蛮族这件事情处理不好,大奉朝的百姓的日子可就不好过了。

  饶是会暴露自己一部分势力,她这次也必须出手。

  “已经查清楚了,只是个普通的士兵,族长在京中曾经做过八品的官,后来他在宫里做过一段时间侍卫,没有混出来什么名堂,就去参了军。哦,对了,他祖上是闽西人士……”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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