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景行终归是没在王府等回自己的夫人。

  霜降一过, 马上就要入冬,他能等得,边郡却等不得, 只在府中呆了没几天便牵了马准备进京。

  临行前何公站在马前问他几时能归。

  赵景行望着西北方向说:“得看圣君这回见不见我。”

  “那军需...”

  “六月时我编了支新兵, 今年的费用若还是按去年的数给远远不够。今年泽谷的赈灾银还在路上,而泽谷如今也不缺钱。我此番先去找计相谈一谈, 看能不能将这笔钱截下来填到军费中。”

  何公从口袋里摸出封信给他:“我与魏公还算相熟, 你去之前先将这信送到他府上,他应该会卖我一两分薄面。”

  赵景行没推辞,接了信朝何公拱手道:“多谢老师。”

  何公轻抚着马面鬃毛, 语重心长道:“你也不必如此偏执,圣君若不见你, 尽早回来。”

  赵景行微微颔首:“也留不久, 边郡前两日便已下过雪, 我得去一趟。”

  “塞外风大,你虽年轻, 却也不能大意。西厥虽难驯,可他们越冬也不比我们容易,你若看过便早些回来。”

  赵景行垂眸不语,他回来作甚,还住厢房么?

  何公看他这副模样,眼中带了点笑:“你上回信中是如何说的?我看婉儿公主并非对你完全无意,怎地狠心这么久也不回?”

  赵景行翻身上马:“我没说我就是慎玉。”

  何公不解:“...这是为何?”

  赵景行一双薄唇抿成一条线, 牵动缰绳调了个头, 说:“我先走了, 老师多保重!”

  ·

  赵景行在那头愁容满面,泽谷这边沈灵语也忙得充实。

  壶嘴坝水放得差不多, 昨天便关了闸,又将下方河口的水排干,空出一大块地来,此刻站着许多人。

  侍卫将这一处包得严严实实,村民只能挤在后方抻着脖子看。

  前两天元白找了批制火药的人来看过,又配合通水利的人商议过后,认为这地下河能复通,便在山脚埋了火线,才炸没几回,就有人在底下发现了些东西。

  沈灵语已在边上等了许久,除了一车一车往外运的泥土,什么也没瞧见。山谷风大,吹得她鬓发乱飞,却无心拂开,只将手揣在手笼中。

  这手笼是前两天元白去抓兔子时逮到的一只狐狸,见皮毛不错就顺便抓来做的。沈灵语一开始并不愿用,但这两天冷得厉害,才又被月儿拿来捂手。

  月儿小心给她披了件氅衣,忍不住道:“这处不知还要等多久,夫人不如先去篷里呆会儿,若出来了再叫您。”

  不远处便有临时搭的帐篷以备喝茶休整之用。

  沈灵语摇头,风吹得她嘴唇有些干,轻轻舔了舔仍旧看着前方。

  又过了会儿,终于有人喊:“挖到了!”

  人声刚落,那处便忙碌起来。

  元白挤进去小心指挥着士兵拿担架将里面的东西一件件运出。

  沈灵语隔得远,只能看到一些大小罐子,还有一些器具,如今已被泥水浸蚀得只能看出个大概模样,不多时便摆了一地。

  元白神色凝重地过来:“都是些没用完的炸药残余和武器。另外...还发现了几具尸体...能拼凑完整的有三具,另外还有好些残骸。”

  “尸体?”沈灵语眼皮一跳,盯着刚被抬上来的几个被布包着的东西,“能看出是什么人吗?”

  元白摇头:“那地下潮湿阴暗,尸体早已腐烂,连骨头也被泡得发黑。如今只能从剩余的衣物残片中分辨出都是本地人。”

  泽谷村是个比较原始的村落,村里人的衣着与外面截然不同,很好辨认。

  这下就难办了,没想到挖个地下河还能挖出尸体来。沈灵语有些头痛:“那现在怎么办?地下河还能继续通吗?”

  元白指着山体的包裹的藤蔓说:“这些尸体俱是包在巨石夹缝中,周围也未见其他可疑痕迹,从崖壁痕迹来看,应该是在上面就已经死掉再被人绑在石头上推下来的。”他停了下,又说:“此事并不难查,既是被埋在此处,定然与炸地下河脱不了干系。待我去问问村子里十几年前有没有什么失踪的人便知...至于地下河,可照通不误。”

  沈灵语对这种事一窍不通,看元白一副淡定模样也就不多说什么,只道:“那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是。”元白朝她行了礼,又问:“那今日的爆破是否还要继续?”

  沈灵语看着那担架上的灰布,此刻已被水浸湿,露出骸骨的形状,她看了一眼便移开视线道:“这现场是否还要保留?”

  “这处只是抛尸处,事发地点并不在此,而且过了这么多年,什么痕迹也没了。不过为以防万一,属下方才问过师傅,说是能先留着这处,先将其他地方炸掉。”

  沈灵语点头:“那便继续罢。”

  “是。”

  爆破的事不是一两天就能弄完,这处山体巨大,又要控制火药量,得需格外小心。沈灵语在一边又看了会儿,觉得有些无聊便退出去。

  边上围了许多村民,也看到了那担架抬出的骸骨,小声的议论起来。人群后方,一个悲泣的嚎哭声远远传了过来。

  沈灵语抬头去看,一个半老的女人朝这边奔过来,扒开拥挤的人群哭喊着要往山脚处去。

  负责守卫的士兵将她拦住,那女人却不知哪来的蛮力,愣是将两个年轻人推开,拔腿就要跑,接着又被前来帮忙的士兵一起按住。

  有村民在旁边劝说,那女人全然不听,和旁人大声吵起来。

  月儿拉住想凑热闹的沈灵语说:“那婆子如此癫狂,夫人就别去了,恐伤到。”

  沈灵语笑着拍拍她的手:“你当侍卫都是吃白饭的么。”

  说着就朝那处过去。

  不少村民见她走近纷纷跪下来行礼。她不会说本地方言,便抬手让众人起身。目光扫过人群,倒真有个她认识的。

  那日在村子里遇到的萨芬,此时正劝说着哭泣的女人。沈灵语朝她笑了笑,问:“这大姐在哭什么?为何如此激动。”

  萨芬忙抹了把乱掉的头发跪下来朝她磕了个头,道:“回王妃,阿英说那些被挖出来的遗骨中有自家男人,非要上前去辩认一番。”

  沈灵语上前去将她扶起来,正要说话,那叫阿英的一把扑上来跪在地上,边哭边说着什么,口中念念有词。

  萨芬和周边几个女人将她拉开,道:“十多年前,村子里突然不见了几个年轻人,其中就有阿英的男人。她找了许久,最后回到村子便疯疯癫癫的,成日说自家男人是被人害死的。村里人都不信,说是她男人抛下她去了外面。”

  沈灵语想起元白说的话,又看了看阿英,只怕她男人就在其中没错了。可此事还尚不能随便下定论,只说:“你告诉阿英,这事我们已经有人在查了,若查出里面确有她男人,会通知下来。事已至此,再是难过也是徒剩一堆白骨,不必急于此一时。”

  她说完这番话蓦地觉得自己有些冷情,可也无济于事,只好吩咐赶过来的元白:“此事定要查清楚,就算尸体也要有名字,待查明后再好好安葬,家属还得发放抚恤金。”

  元白一一记下:“是。”

  “找个会说本地话的,挨家挨户问一遍,若有什么冤情只管报上来。”她有些不放心,又说:“待选个日子,我坐在旁边当面听着,大家不必隐瞒,尽管放开了说。”

  有人将她的话都翻译了一遍,村民听了纷纷跪下来朝着她磕头,口中还说着不太标准的道谢之词。

  许多人都给沈灵语跪过,但这是第 二回,有人不是因她的身份,而是因她做的事情发自内心的感谢。

  她看着这些人个个脸上满是诚恳,心中顿生宽慰。

  这一遭也没算白来。

  沈灵语嘴角轻轻勾了勾,退后两步扬声道:“泽谷的瓜果美味回甘,百姓却过得如此凄苦,造成如此境况都是王爷的失职和懒政...不过大家不必惊惶,这回既然我来了,定然会将泽谷从内到外都整治一番,让你们不再受苦。以后大家再不会受水患烦恼,也不必为暴政惧怕,往后你们只管无忧生活,再为歧郡子民培养出甜美果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