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34章

  

  聂堇赶至的时候,见到的恰是傅征架起拳掌的一幕。

  他以为楚敬川是在传授新的功法,因而顿住了步子,没有立即上前。待到见得傅征倒飞而出,他这才发觉情势有异,忙不迭驱身狂奔。

  春寒初解,山径上总是泥泞满布,聂堇见傅征一张俊颜半掩在尘泥之下,痛心得几不忍看。

  他试了傅征的鼻息,确认只是暂时晕厥后,方才回身看向楚敬川,露出满副不解:“师父,你不过是想试一试他长进与否,为何要——”

  楚敬川以一声冷笑打断此问,待聂堇再要开口,他竟忽而收起眼中阴翳,转为堪称和煦的浅笑神态:

  “先前的确是为师下手重了,但他既是我寄于厚望的徒弟,绝无真正下狠手的可能,你大可放心。却有另外一事,我忽而想起,须得向你求个解答。”

  在聂堇看来,楚敬川痴迷武道,性格刻薄冷淡,就算遇到了自己不能解决的难处,也鲜有可能向旁人求助,尤其不可能向他一个晚辈折低身份。

  他觉得不可思议,尽管放不下傅征的伤势,惊诧之际,暂也抽不出心思拒绝楚敬川的追问:

  “我想问你,你是否同为师一样,想助这人万事皆顺,往后正道坦途,光大无阻?”

  在场所余之人唯有傅征,聂堇轻轻点头,随即又似被楚敬川的目光摄走了魂魄,视线僵木着微微上仰。

  “为师亦作此想,你与他自小相识,多年与他相伴,深蒙他信任,你禀性坚贞,有你在旁辅佐,他定能不偏正道,成就一番大业。

  除你之外,为师再想不出,还有谁能教我托付这件旁佐利器,你且接下——”

  这样的情形,与当日许氏托付自己那把钥匙的情状何其相似?

  聂堇仿佛自噩梦中惊醒,猛然逼出一声惊叫:“不!”

  叫声落毕好一晌,聂堇才回觉自己失态,又不由低喃出声:“不,不要……”

  楚敬川面无波澜:“我要赠你的,非是一样实物,而是为师苦研多年的一套秘法,此法重于蕴力隐劲,与傅征的体质不甚相合,你学了便知道,此道绝非傅征能择,我并非有意对他藏私,不必担心为师有偏重。”

  多日以来的相处让聂堇相信,楚敬川的确希望他与傅征俱能成材,不负数月以来的倾力教导。

  聂堇正要答应,枕在膝上的傅征忽而不安分地挣动了两下,额头瞬即布满了汗点,神色极是痛苦。

  聂堇忍不住替他拭了拭颊侧的浮土,这才颤声回答:“只要他能得到最好的,弟子什么都甘愿。”

  ·

  在津州生活多年,郑轩从来没有哪一日见过州城似近几日来这样热闹。

  一想到引发热闹的原因,他就仿佛头顶阴云,清秀的眉眼,霎时变得扭结狰狞。

  尤其是在严江这人与他对上视线的时候,他的表情总恨不得将此人生吞活剥,用同样在紫茵阁附近徘徊的一人——齐钊的话来说,严江许是欠下郑家几代人的怨债,让本已化作阴魂的郑轩不惜还阳来讨取。

  严江同样也有一肚子的怨愤,生平头一回穿了红装,本以为牺牲甚大,应当博得当日在场中人的称赞与感激,就算做不到此节,也该告知于他,傅征的心上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赵容仅是在妆面上略作调整,并未覆以□□,大肆改动严江的五官,这便令严江遗憾错过了窥探。

  他至今仍对赵容所说的“温雅含蓄”四字念念不忘,虽是用来夸赞旁人的批语,他却深以为,若非自己内在的气质与此条相符,赵容断不会偏偏挑中了他来扮演这位佳人。

  但除因得了这条夸赞而心生飘然以外,他也总觉得这条批语颇有几分古怪。

  寻常形容一位女子,大多采用娴静淑贞之类的评价,“温雅含蓄”非是不能采用,但总似暧昧了性别,而且突显不出这位佳人的个性。

  他听闻傅家小公子蛮横任性,因而十分好奇该是怎样的佳人能收服这样一位浪子,乃至于不忌身份之别。

  可惜种种疑问,不论是赵容还是齐钊,眼下都无暇与他详解,两人忙于各自的经营,日日忙进忙出,瞿歆上个月前就一去不返,当日所有人中,唯一能得闲暇的,唯有与他极不对付的郑轩。

  其实论讲起来,郑轩的性子并非与他不合,甚至初识的时候,郑轩还是主动找上他,来帮他劝服瞿歆收敛挑衅。

  他见郑轩温顺小心,心想任与谁同道,都不该瞧上来历诡秘,动辄惹是生非的瞿歆,可熟料事与愿违,如今却恰是因为瞿歆的离开,郑轩连一个眼神都懒得多予给他,仿佛本是瞿歆专门请来还抵此前争吵的败场一般。

  如此猫嫌狗憎的待遇,严江实乃头一遭经历,心上颇感郁结,思来想去,能予他开解的,唯有一个赵容。

  他好不容易约了赵容见面,左等右等,本尊却迟迟不现身,反倒等来对他给不出一分好眼色的冤家,远远望进来,便是一副深为厌弃的冷色。

  严江越是感到郑轩的不待见,当下就越难持住平静,捱够了足有一盏茶的时分,终于耐不住破口嚷叫:“小爷没吃你的,没欠你的,别拿那种眼神瞧着,当心小爷我、我……”

  威胁到一半,严江终是未将狠话放出,只在眼眶里盛着怒火,良久未得释然。

  郑轩没有按照他的料想,乘空反唇相讥,其实细看下来,他更多是愁闷未消,并未刻意针对眼前的某一个人作出怨色。

  眼下,严江不管说什么,郑轩都是木呆呆地不搭理,白白让严江讨个没趣,因而嗤笑了两声,转身欲走。

  哪知还未走出紫茵阁外,郑轩竟出声将他叫住:“严公子,你说……瞿大哥是不是因为知道了……讨厌我,当日才那样不告而别?”

  严江很不自在地别开郑轩的逼视,暗自想道:“他这一副痴情子的形象,倒似是被我抢走了情郎一般,那一个不识好歹的夯货,有谁惜得同他抢……”

  寻思了一会儿,他忽而察觉了不对,“该不会,这小的真正相中了那厮,被我此前给说中了?”

  他当时实是故意调侃,毕竟在他看来,瞿歆无论如何也不像一个溺情风月之人,两人相别不盈日,郑轩就似对瞿歆死心塌地,一举一动都言听计从。

  他自从独身出来,就再没见过有谁待自己像郑轩待瞿歆那般殷切,因而颇感忿忿不平,这才口不择言,说出那番讥刺的话来。

  眼前得了笃定,他反倒不敢信口放肆,生怕再触了眼前人的伤心事:

  “他不是那种计较出身的人,我猜他那日急着走开,定是不满于五大门派的决断,他在武艺上那般下功夫,没机会施展才能,自然心有郁愤,难以同外人言说,你没跟着他……眼下看来,不失为一件好事,心中积郁之人,难免事事与他生怨,你何苦搭上自己去惹那呆子的霉头?”

  郑轩察觉严江宽慰自己的心意,可见连一个一贯刻薄的人都有所动摇,他更觉与瞿歆的再会遥遥无期:

  “严公子,我知道你是个好人,那天对你那般不客气,实是害怕瞿大哥就此一去不返,心里着急,才没遮没拦地那样同你说话,你千万别记在心上。”

  严江接下这声“好人”,一时竟怔怔将话音噎在喉间,一反平日的口齿伶俐。

  郑轩混没发觉,自顾自地接说道:“这世上最是害怕没用,我怕爹娘离开我,爹娘将我弃在街上,再也没回来,我怕瞿大哥抛下我不管,瞿大哥一声不吭便走了,没有人愿意长久伴着我。我在这里魂不守舍,如今连赵阁主也厌烦我这副软弱样子,迟迟不愿意出来见我,我还是从这儿离开的好……严公子,实在对不住,以后有缘再见,希望我能堂堂正正、体体面面,不再教你和赵阁主看不起,这就告辞了,保重。”

  严江回了神,一眼便看出来,郑轩身上没带着一件行囊,要走的想法,多半是临时起意。

  安慰人安慰到这个份上,他开始怀疑一直以来他自以为的聪明,根本是毫无凭据的错觉。

  见人已经挪动了步子,严江忙不迭将人拦下:

  “全赖那呆子的不是,我当时固然说了不该说的,可他一个自仗本领的男儿,何必计较区区几句话?至于赵阁主还没出来,大抵还是因为那日之后的筹谋,你也都瞧见了,这一连几日,他总吃不上一口热饭,耽搁这一阵,也属实是寻常。”

  见郑轩的脸色略有好转,严江赶忙趁热打铁:“你是那位赵阁主器重的傅公子带来的人,就算暂时供他驱策,你与他的关系也并非主仆。来者是客,他愿意招待你,你就安安心心地做他的客人。我娘过去最爱同我唠叨,说这世上的好事,最忌讳等待的时候缺乏耐性,折腾得越少,好事越容易自己找上门,你好好地等在这里,瞿歆那厮过不了几日就会自己找回来,切莫再胡思乱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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