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33章

  

  那一夜的荒唐恍若发生在梦境当中,到了第二日,聂堇与傅征甫一离榻,就再无用来回味的余隙。

  同秦祯相比,楚敬川的严苛有过之而无不及。

  入春以后,楚敬川便不再似此前那样频频下山,一日当中,有一半的时间都用来紧盯两人练功,有时是一招动作少贯了一分力气,有时是足下落点比预定的位置多偏了一厘。

  两人稍有不慎,就能让楚敬川挑出能够惩戒的缺漏,为此成日到晚苦着脸,一刹也不敢宽纵。

  因为要学的功课排得太满,傅征甚至没有机会好好地发一回牢骚。

  白日里练完功,一回到住所,便倾尽了所有力气,倒头阖上眼,再睁开业已到了翌日练功的时辰,天不亮就要随着楚敬川去青鸾峰西面的绝壁习练轻功步法。

  每次爬到崖壁顶端之前,傅征总会忍不住向上张望,看看有没有经临头顶的飞鸟。看着飞鸟在空中振翼,他便隐隐能想象未来某一日得了自由的模样,即使迄今楚敬川还没有给出任何有关两人下山的安排。

  他过去从来没觉得习武是一件苦差,因为仗恃天分,他事事都只求刚好完成,不费什么力气,即能达成旁人眼中的精益求精。

  练武的间隔当中,但凡有余暇,傅征全都忙于搜罗各种式样的大小机关,从来懒于在习武上面多花半分力气。

  可自从那日当他见识了楚敬川的武功,他便发现自己过去对世间高手的认识,尚且停留在十分肤浅的层面。

  他以为将某家武学的字诀烂熟于心,想用的时候能用出来,随着时日增长,顺其自然地积累功力,只要日日不辍,总有一日,他自能登上至境,平生再无敌手。

  当他见了楚敬川才知道,所谓的顺其自然,在楚敬川这一级别的高手面前,根本是自欺欺人的笑话。

  此人对“武”之一字的痴狂,已经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境地,仿佛时时都有性命之虞,总要防备有悉知其弱点的强大高手前来追杀,每日都要紧抓自己的薄弱处,但凡想起来,就要加以淬炼,绝不容许哪怕一刹的懈怠。

  他跟了楚敬川多日,自认长进不少,可是到眼下为止,他从来不曾感到与楚敬川的差距有丝毫缩短的迹象。

  楚敬川的年纪超出傅征整整三十岁,至今仍会在每日花上大把的时间勤练不歇,精力完全不输正值少壮的年轻人。

  亲眼见了这样一个人,傅征才知道这并非不可能。

  他偶尔也会想,倘若把当世所有的高手收揽于一处,让所有人排定座次,楚敬川或许真能拿到头名,并且无可动摇。

  刚来时他还忧虑,重立饮剑山庄路途漫漫,举家覆灭的仇怨,以他一人之力,根本无从报起,许是而今他的心思已然纯粹了许多,因为他确信,只要能从楚敬川门下成功出师,他便能仗着一身本领肆行于世。

  其实想到父亲从前那张满布忧思的面孔,他早知道,要经营好饮剑山庄一庄上下的事务,绝非轻而易举,他已经惯于事事依照自己的喜好,如今没有饮剑山庄的拘束,心情虽然沉重,但是于他的性情而言,未尝不是一桩难遇的纾解机会。

  楚敬川固然有诸多要求,可是并不会在傅征钻研习练的时候,每时每刻都要在旁监督,寂奴虽然无声无息,可自很小的时候开始,这些人的存在就让傅征感到十分不适。

  他从小看了许许多多的侠义故事,最羡慕的,便是独来独往的侠盗,进出密室宝斋如探囊取物,虽然偷盗之行并不可取,但他最欣赏那种无所顾忌,不管进入何地都似身至无人之境的任性肆意……

  傅征正还在想入非非,耳后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呼啸。

  待要看清来人,傅征尚来不及转头,楚敬川便已凌空降至,眼神阴戾,用傅征自己的话讲,便是他欠了对方一笔巨债,反复催逼,至今尚未讨还。

  这日的傅征属实太过顺遂,楚敬川前一日布置的功课,他不到一个时辰就掌握了诀窍,正愁手头无事可做。

  他原本想着,倘若楚敬川今日晚归,他便去找聂堇切磋一二,楚敬川既然已经身至,自然没有退缩回避之理,因而对方尽管神容僵肃,他犹不掩习有所获的得色,朗声便道:

  “师父来得好巧,我正想向师父讨教一个问题。”

  楚敬川大抵从来没有见过傅征这样,不管给予何种敲打都不以为意,面对师长总能摆出一副轻浮笑容的狂妄角色,当下冷笑回嗤:

  “讨教?至今在我手下撑不过三招,你以何来向我讨教?”

  傅征犹自不卑不亢,“师父不愿出手也罢,我想问的是,师父所授的‘拨云见月’一式,真正与人交手时,是否需要稍作改动,以防下盘有失?”

  傅征有此一问,乃是先前演练剑路之上,发现此招劲力太促,倘若一击不成,便容易送出后背要害,来不及回身格挡。

  从前不管向哪个师父求学,傅征总是会将自己对招式的理解转为言语,将发现的破绽直接道出,多年如此,已成定习,此前碍于心绪低落,楚敬川又将每日习练的内容安排过满,因而拖延到此日,方才头一遭发出疑问。

  话音一落,楚敬川便发出一声刺耳的谑笑,“你自诩聪明,如此问了,其实分明是在夸显自己想出的解法,空说无用,不妨到我这里试过,动手罢!”

  相识数月,除了商定要收两人为徒的一日,楚敬川一直寡言少语,哪怕所授的功法极其繁难,也鲜少借助言语说明。

  傅征以为,这日的情形与平时无差,楚敬川或许根本没有听入他适才说的话,因而要他出手演示。

  由是他丝毫不犹豫,当即将身探出,先出一击掐拿咽喉的虚招,再于中途变换手型,转为格挡,另外一手偷取中路。

  这一式的精髓在于双手虚实未定,随时可作互换,但既是楚敬川教授的手法,便是迷惑对手的招式,力道也完全不作收敛,这便造成了傅征此前担心的破绽。

  他心想不能放弃楚敬川偏好的取向,能对此式加以补偿的,便唯有身形上的调整,因而本是侧迎上身的动作,他改作正倾而出,哪知楚敬川稍稍旋身,竟让他颈侧的要害完全暴露,错息之际,指刃已经挨上动脉,堪堪就要逼出血光。

  若非楚敬川及时停手,傅征敢说自己下一刻就要暴毙当场,当下不禁骇得腿脚发麻。

  楚敬川神色冷淡,似连嘲讽都懒于多花一分力气:“我此前如何与你说的,临场应变,本就无定规可言,你既事先将招式的改动告于我,岂非将活招当成了死招,将自己白送出去教人拿捏?”

  傅征窘得抬不起头来,楚敬川冷瞥一眼,寒声接道:“你同那个做奴才的比起来,原也没有胜出多少——”

  “住口!”傅征本来志丧气短,听见“奴才”二字,当即爆出了怒音,“阿堇是我爹认下的养子,同我们傅家血脉并无分别,你休要信口胡吣!”

  傅征径以“你”字称呼楚敬川,楚敬川似乎并不为之所恼,口吻反而有所缓和:“也罢,就算从前有分别,如今也的确所存无多,却是我考虑不周。”

  此言明抚暗激,将矛头转向了饮剑山庄,傅征自已冷静下来,并未再由怒火发作,将嗓音压得尤是低沉:

  “我敬你一声师父,一乃因先前有救命之恩暂未偿还,二乃因这多日以来,的确承你相授,所获匪浅。但人活一世,倘若为了区区外物,就抛家弃子,视人伦礼义于不顾,那与禽兽又有何分别?我便是不承你点拨,自废武功于此,往后也绝不会抛下阿堇。”

  楚敬川好一晌笑声未歇,等抑不住呛咳起来,这才理息作止:“人伦礼义?你可当真给老夫扣了个天大的帽子,那小子可知你这般看重于他?原以为你举家遭厄,艰难行世,总要收一收纨绔子的禀性,不想竟是高估了你,你爹娘在九泉之下,如若知道养了这么一个胸无大志的不肖子,不知该是何等的追悔莫及……”

  不论楚敬川如何再戳自己的痛处,此时的傅征全都麻木无觉,只是紧抿着唇,冷冷与楚敬川瞪视。

  直到楚敬川收了声,傅征方才启齿:“还有什么要说的?”

  他已将“师父”二字彻底丢开,不知是否出于天色渐沉的缘故,一双眸子浸透了墨黑,投眼看入,俨若深不见底。

  楚敬川似乎隐隐为他的气势所迫,良久僵身未动。

  傅征一手按上腰侧的剑柄,将拔未拔,挣扎不一时,忽而狠一发念,将重剑连着剑鞘一掌击向身后,在半空打了个旋。

  剑锋未露,竟已在地上插没了半段,铮鸣受到拘束,落成压抑的闷响,仍未能使威势减损殆尽。

  傅征一手起掌,一手攥拳,两脚开立,随即扬高声量:

  “经阁下指点,我适才有一刹顿悟,若能借此一悟,在阁下手中捱得十个回合,今日种种所言,阁下当挨字改过,向傅某逐一致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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