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怀璧>第32章

  

  被瞿歆扶起来的时候,严江忍不住想,这辈子最倒霉的时刻,赶趟儿似的,全都挤在了这一日。

  他瞥着身侧的人,愈是撑不住身,不得不从旁侧借力,他就愈是恨得牙痒,恨不能当即提肘在瞿歆腰间一击。

  他不禁想起了第一次与瞿歆见面的那日,他好好地走在街上,手里捧着一袋刚出炉的炒栗,好不容易熟悉了剥壳的动作,能将整颗的栗仁丢入口中,哪知正甜到沁心处,便自身后传来一声暴喝。

  他回眼去看,自己的钱袋不知何时已落在背后一人手中,他起意要骂,垂眼又看见了窝缩在角落的另一人。

  瞿歆分明没抓着这人,这人却已吓软了腿,几次要爬起来,都没能成功拾起身。尽管钱袋还在瞿歆手中,可两相一对照,谁是贼子已一目了然。

  严江得了帮助,自然没有不向瞿歆致谢的道理,何况钱袋还攥在瞿歆手中,万一说错了话,让对方不情愿给,损失就成了实打实的,怎样也抵偿不来。

  他想了许多,谁知还未开口,瞿歆就已将钱袋冲他丢了回来,冷冷附了句“以后当心”,便头也不回地奔没于巷尾。

  心上总觉得愧对这人,严江却没想到,才到第二日,他竟又在街头撞见了瞿歆。

  这一次,他所见的却不是什么行侠之举,瞿歆当着众目睽睽,怀抱那柄皮鞘陈朽的长刀,大剌剌地跨立在马道正中。

  道旁的路人皆投来诧异的视线,十分不解此人的行为,交头接耳,猜测迭起,没过上一会儿,就有数匹高头大马从道路另一头飞驰而来。

  这条道上常年有官府派出的杂役巡走,驱赶占用道路的百姓,为的是就是保证驰入的马匹不用减速,倘若误入其中,恰好碰上疾驰而至的马匹,一旦被马掌撩到,轻则毁伤皮肤,重则损筋折骨,如若踢中脏腑,便更有危及性命的险处,是以周近的百姓从不横穿而过。

  三马并排,以撵越之势横冲而至的时候,道旁的众人皆不由屏息,不欲窥见马蹄践尸的惨状,熟料电光火石之际,瞿歆竟将马缰在臂上一挽,前后五匹高马,竟被他以一人之力全数掀翻。

  五个黑衣蒙面之人,登即散落在四周,顶着马蹄扬起的灰尘,又咳又呛。

  严江遥遥地看着,只见瞿歆嘴唇微动,面色冷厉,不知对这几人说了什么,便见他们急急如丧家之犬,朝两旁的岔道飞速逃开。

  有一人正迎着严江所在的方位逃来,他见其他人都被瞿歆以刀贯穿胸膛,便横在逃来的这人身前,阻延了数息光景,很快追至的瞿歆,竟一刀斩下这人头颅,扬刀所引的鲜血,正好溅在严江胸口,将天青色的簇新衣料泼染得驳杂狼狈。

  严江从未经受过如此糟糕的待遇,当下怒火中烧,不管不顾地挺身出去,攥住了瞿歆的领口,谁知这人竟朗然一笑,“谢阁下助瞿某一臂之力。”

  明明先一刻才杀了人,此刻竟不见半分阴翳,严江难掩惊愕,呆然地张了张嘴。

  瞿歆收刀入鞘,神色愈多了几分开朗:“自今往后,我便不用再动手杀人了,可喜,可喜——阁下帮了我的忙,我想请阁下喝酒,敢问尊姓大名?”

  严江才与这人第二次见面,当下并不笃定其人所说是否作数,即刻闪让开一丈,冷冷开口:

  “谁想同你喝酒?我替你帮忙,你却将我弄得满身狼狈,哪怕你昨日帮过我,现今我也抵回去了,这身衣服,你无论如何得赔我,不然……不然我就喊来官府的人,咱们公堂上处置!”

  害怕惹得此人不悦,严江说毕便退开一大步,熟料瞿歆竟爽快地拿出一块金锭,“我赔了阁下的衣服,阁下现在可否方便给个称呼?”

  严江将金锭接在手里,光泽鲜艳,重量足实,以他一贯的经验,怎么看也不像是伪造。

  他心想这人武功高得匪夷所思,出手又如斯阔绰,自己此行所备甚少,不如跟上这人,还能闯一闯此前他有心又没把握闯的去处。

  他说了姓名,又透露了结交之意,未经什么波折,就被瞿歆爽朗接受,可随后的随后,瞿歆虽再没杀过人,但隔三差五就会挑中一二个武人前去挑衅,有不少都是在津州备战金銮大会的成名高手。

  他看出瞿歆的本意是切磋,非是要给自己立下名声,每每会战的地点,不是城郊的野林,就是无人居住的废宅,除了自己之外,周围再见不到第二个看客。

  他甚至疑心,瞿歆愿意与他交朋友,所图的就是帮他监看,监看与人切磋的时候周近是否有人窥探。

  他跟了多日,好奇的念头与日俱增,可他至今没有追问瞿歆从何而来,将来又想往何处去。除了姓名之外,对方亦对自己没有多余的疑问。

  关于江湖上的纷繁事迹,各路高手的功法优劣,他与瞿歆可谓无话不谈,可除此之外,他们又仿佛一对素未谋面的陌生人,对彼此的过往一无所知。

  依照他此前的猜想,瞿歆既说不用再杀人,必是摆脱了一桩千难万难的麻烦事,往后该当无比珍惜未来所度的每一日,可不论是接下来日日不断的挑衅,还是直接与五大门派的弟子交手,诸多表现,都似一个不惜命短的亡命之徒。

  他这日吃了莫大一个亏,总不能甘心还如此前一般,留着一腔未得索解的疑团,待瞿歆将他扶下了楼,他便忍不住试探出声:“你此前……为何要对那几个年轻人动手?”

  数日之前发生的事,乍然问出来,的确容易让人摸不着头脑,瞿歆尚未作出回应,紧趋在两人身后的郑轩却疾声催问:“当日是你先抛下我们,如今有什么脸面向瞿大哥逼问?”

  “我……”严江遭了噎呛,反应竟难得不是生气,而是作出一副有口难言的委屈之相。

  瞿歆将严江扶定在座椅上,神色淡然:“我此行来津州,本是为了在金銮大会上一举夺魁,这条路既已中途受阻,便只能希冀于五大门派。那些弟子们趾高气扬,听说我有意参与五大门派共举的武试,讥刺我必定在遴选前段就黯然离场。瞿某自知比不过五大门派资历卓越的老前辈,但教训几个尚未成器的后生,自信花不上什么力气,那时动手,确非出于冲动,你若已得解,今日便告辞了。”

  于此一节,严江心中其实早有猜测。

  以瞿歆的实力,倘若出自五大门派,而今必已成为当中一家的上座弟子,往后优禄自至,根本无须像如今这样,非得借着野间的机会闯出声名。

  五大门派只择十五岁以下的少年人入其门中,入门之前,需要历经重重的选拔和试炼,一旦笃定了心思要被五大门派选中,就要做好一年乃至数年留驻于五大门派的准备。

  在五大门派所据的山门之外,有专为收选弟子所设的演武场地,所择的教习也多是门内的优秀师长,尽管收费高昂,可毕竟给了并非出自武学世家的后生一个竞求武学高峰的机会,多年来闻声而至的好武之人,可谓踏破了门槛。

  原先的五大门派,创立者本是一众困于武道绝学为世家垄断的寒门子弟,创设五大门派的初衷,也是为了给像自己一样的寒门出身之人提供机遇。

  可随着门内弟子的数量日渐膨胀,门派又接受了朝廷敕封,门内弟子不仅能留居于门派,还有机会于内廷担任近侍,这便使得年年争竞的入门名额越发紧俏,条件从早几年的不限家学、年龄、出身,转为如今数量逾百的繁琐规程。

  尽管如此,严江也仍是认定,当今世上,称得上出身端正者,除五大门派以外再无其他。

  或许世上还有瞿歆这样的遗珠,但也不过是少数中的少数。

  世间之事,本无一件能做到尽善尽美,倘若瞿歆能淡了对声名的渴求,大可以于四境各地任情畅游,潇洒肆意,根本无人能阻拦于他。

  由此,严江并不觉得瞿歆的不满尤其值得看重,见瞿歆已经出了紫茵阁外,他又忍不住扬声高喊:“瞿锦安,我不后悔交你这个朋友,可有句话,我务必要再提醒你一次。”

  瞿歆顿住脚步,严江接又喊道:“别去掺和五大门派的场子,到时候心灰意冷,可别怪我这个做朋友的没提醒过你。”

  话音未落,瞿歆高大健硕的背影已然没入茫茫人海。

  郑轩眼看要追不上人,忍不住回头怒叱:“你这人可真是……教你这么一激,他才是非去不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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