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72章 72.崩坏

  

  黎有恨再没去医院。他的思绪,情绪,一切,好像在前段日子全部被消耗殆尽了。他整日躺在床上,总是一眨眼太阳就成了月亮,有时钱医生过来见他,他觉得自己该打招呼该说些话,可一张口就是毫无意义不成语句的“唔啊”。他连话都不会说了。

  蓬头垢面地,不知过了多少日子,有天一睁眼,忽然一阵叽叽喳喳聒噪的鸟鸣灌了满耳,很是吵了一阵子,逼得他下床,走到窗前一推窗,窗楞啪地打在一条斜伸过来的翠绿树枝上,放眼望出去,不知何时竟已满园春色。

  他看见管家领着几个花匠和园艺师走小路进了花园,近处树下有个女人和张鸿影对坐喝着茶。张鸿影怎么还没走?他在国内没有事情做吗?那个女人是谁?看着眼熟,不是钱医生吧?

  他浑浑噩噩,拖着步子走出房间,在走廊四下张望,听见书房传出动静,便过去瞧,门虚掩着,他看见钱医生站在书架前,身边是……是樊寒枝,手腕还缠着纱布吊在肩上。他怎么不在医院呢?他好了吗?好像是好了,看起来与从前别无二致,像是回到了去年他在马场捣乱害得他手臂挫伤那会儿,他依旧那么高大挺拔,冷峻凌厉,与窗外伫立的青柏一样。

  他站了一会儿,听不清钱医生在说什么,便推门走进去。

  钱医生回头看过来,见是他,一边说他怎么不把衣服穿好就出来乱跑,一边随手拿了沙发上的毯子迎上来。

  “最近天气是暖和了,但早晚还是凉,不要又生病了。”她把毯子盖在他肩上,又握住他的手打量,“好点没有?还痛不痛?”

  他茫然看向自己的手,竟也裹了纱布,弯一弯手指,刺刺的。

  钱医生问:“不记得了?”

  他点点头,顿了顿,说:“反正又是我发脾气摔东西了吧……我病起来是不是很可怕?”

  “不要多想,你控制不了。”

  他撇撇嘴,抬头望向樊寒枝。樊寒枝轻轻扫他一眼,马上就转过身去,抽出书架上一本书,把夹在里面的粉色药丸拿了出来。只剩一粒了。

  再回头,见他仍那样站在那里,整个人摇摇欲坠,便快步走过去,抱他坐了下来。

  他圈着他脖颈,靠在他肩上,很乖顺地伏在他胸前,说:“哥,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每天都问一遍,还没记住?”

  “没记住,我都不知道我的手怎么了。”

  “昨天闹着要吃菠萝,哪里去找来给你。”

  听到这句话,去亲他,总觉得他口里一股菠萝甜香,软软地撒娇说:“真的找不到?可是你尝起来有菠萝的味道。”

  樊寒枝摸着他脸颊,怜爱地看着他,配合他做这个幼稚的游戏,哄着说:“哥哥偷偷吃掉了。”

  “那你也把我吃了吧,我钻到你肚子里找菠萝。”他说完吃吃地笑起来,又甜甜蜜蜜地亲亲樊寒枝,但视线一转,看到站在一旁满面愁容的钱医生,脸马上一僵,面色冷下来,双臂一抬挣开樊寒枝的怀抱,转身踉踉跄跄回房间去了。

  樊寒枝用手背轻轻抚一下脸,垂下眼帘望着茶几出神。钱医生在旁说:“你……你不在的时候,我和张医生两个人都压不住他,不要说你一个人,还有伤在身,怎么弄得了他,白白挨这么多打,我想着送他到——”

  “不可能,”他攥紧了口袋,“别说了。”

  钱医生叹口气,“他本来什么病都没有,是你,你——”

  他没有听完,起身出了书房。

  晚饭前再上楼来,黎有恨还睡着,但一坐到床边就把他惊醒了,他惊惧地叫起来,躲进被子里又哭又叫,哄了好一阵儿,他才安静下来,被带下去吃饭。

  走到餐厅里,黎有恨见还坐着别人,躲在他身后探头探脑,看见钱医生和张鸿影,还有白天时和张鸿影待在一起的女人,打量良久,恍然记起她是方月。

  他捏着衣角扭捏地叫声“伯母”,不知为何满手的汗,马上抓樊寒枝的手紧紧握着。樊寒枝拉开椅子让他单独坐,他不愿意,只好抱他坐在身上。

  面前一小碗菠萝块,泡在盐水里,他用叉子叉一块,先舔舔,觉得酸,递到樊寒枝嘴边,樊寒枝张口吃了。

  一桌子人低眉垂眼,心事重重,各自吃饭,谁都不说话。

  后来还是黎有恨挑起话头,问张鸿影怎么还不回国。

  他与樊寒枝不对付,要不是为了见黎有恨,也不会留下来吃饭,这会儿僵着脸一言不发,方月便接话说:“我们还没去过中央图书馆,过几天去逛逛,就回国了。”

  他点点头,凑在樊寒枝耳边悄声说也想去,樊寒枝端起碗喂他喝了口热汤,说:“不行。”

  “为什么?”

  “天气不好。”

  “明明很好。”

  顿了片刻,没等到樊寒枝回话,他打翻了他手里那碗汤,说:“我知道了,你觉得我会在外面发疯是吧,好,你不给我出去,你把我关在这里,但我为什么要听你的,我现在马上就跟伯伯走,我马上就走!”

  张鸿影听了“哈”一声笑出来,“好,恨儿,你跟我们回国去!”说罢来牵他的手,但樊寒枝先一步搂住了他,踹翻了椅子,一路连拖带拽,直把他拉到餐厅门口,他赖在地上不肯走,又是尖叫又是挣扎。

  樊寒枝一只手臂实在治不住他,见他这样撒泼,实在恼火,脱下手臂上的吊带,把手腕往墙上一砸,裹在上面的石膏应声碎开,零零落落掉了一地。

  黎有恨终于静下来,怔怔望向他。他试着动了动手腕,还是有些勉强,但仍蹲下来横抱起他,耐下性子,一边走一边柔声哄他,说:“好了好了,你不想吃饭就不吃了,菠萝也酸,对不对?哥哥明天叫人重新去买。我们回去洗澡,洗完了哥哥讲故事给你听。”

  他嘴唇蹭蹭黎有恨额头,“这儿这么红,撞得疼不疼?你不高兴闹脾气,没关系,家里那么多东西想砸什么就砸什么,可是你看看你把自己的手弄成这样,额头也磕得全是伤,你不舒服,哥哥更不舒服,下次不能这样,好不好宝贝?”

  他呜呜地哭着,昏昏沉沉,一大段话听一半漏一半,摸摸自己额头,又把裹着纱布的手递到樊寒枝跟前,樊寒枝亲亲他掌心,又“宝贝”“乖乖”地哄了几句,终于顺利把他带回房间,马上就脱了他衣服领他进浴室。

  他还是哭,呜哇呜哇地嚷,吵得樊寒枝头痛欲裂,被热气一熏,又头晕目眩,浑身发软,手臂抬都抬不起来,草草地给他揉了两下头发,忽然胸口一窒整个人往边上倒下去,回过神来已经坐在地上,抬头看到黎有恨僵直地站在花洒下,一脸惶然无措。

  直到他站起来,黎有恨才有动作,扑过来抱着他,又是哭。他开了浴室门透风,一阵阵气喘,倚在门框上缓了缓,咳嗽起来。

  黎有恨慌慌张张,颤颤伸手来解他衬衣扣子,摸他胸口的伤疤,衣服褪到肚腹处,他不愿意再脱,紧攥着一角掩住肚子上的新伤。可他越遮掩越张扬,即便不看,黎有恨也能想象出那刀伤的景象。

  他松了手,只比刚才嚷得还要响,嚎哭着踉跄回到床上,躲进被子里,露了眼睛在房里张望,床头放着樊寒枝的手机,平板和书堆在一起,五颜六色的药瓶,翻倒的水杯,另一只枕头上掉落的短短的碎发,好像一切都与从前没什么两样,可又好像什么都不一样了。

  突然地,他感觉不到自己的手脚与身体,他飘起来,飘在空中,看见樊寒枝捂着胸口倚在浴室门前咳嗽,像是要把心肺五脏六腑全都咳出来般的惊天动地,看见自己伏在床上哭,脸上的眼睛不是眼睛,是永不干涸的两只湖泊,望进去,深深地望进去,一只湖里是自己,另一只湖里是樊寒枝,他们溺在里面,不呼救不挣扎,死了一样的寂静。

  等神志一点点恢复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站在翻涌不休的车流中,来往的路人撞他的肩膀,他像翻覆的船在人潮中颠簸。在恐惧中,他想到,这难道又是樊寒枝对自己的一次掌控实验么?是不是其实哥哥现在就躲在哪儿看我惊慌失措地呼喊他找寻他?那我偏不喊他不找他,又会怎么样?

  他紧咬着牙关,跌跌撞撞走出去一段路,忽然又想,自己怎么突然地来了这儿呢?哥哥不让我出门,我却在这样车水马龙的路上,一定是梦,只要……只要我被车子撞一下,一定就醒了。

  他倚在一只路灯上深吸了两口气,抬脚迈进车流中,迎面一辆车子呼啸而过,掀起的劲风把他吹回路灯旁。他跌在地上,隐约听到樊寒枝在叫他,循声回头,樊寒枝的脸一下子在面前放大,惨白的面孔上一对猩红的眼,像烛火在素白毯子上燃了两个洞,急切而沉重的呼吸烟灰似的直扑他面颊,滚烫。

  “恨儿,你到哪里去,你怎么乱跑?哥哥有没有说,人很多,要牵好了哥哥,有没有说?”

  樊寒枝心惊肉跳,直慌得舌头发麻,一句话七扭八歪,全乱了音调。本来就不该带他出来,天确实不好,下蒙蒙细雨,他又这样的状态……什么中央图书馆,有什么可看?真喜欢,把整座庄园塞满了书给他看好了,偏偏就是要带他出来!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心软,竟一点儿都见不得他哭闹了?到了这种时候,还是不忍心说回家,摸摸他的脸又亲亲他头发,问说:“好了,哥哥找到你了,不怕,没事的宝贝……还去不去图书馆了?”

  黎有恨一脸茫然,怔怔望着他,却好像根本看不见他,视线穿过他的脸,透到另一面去了。顿了片刻,他忽然“啊”地惊叫起来,揪着樊寒枝衣领哭道:“这又是你的手段对吗?你又用这种办法来驯我是吗?可是我不是狗啊,我不是!你要我怎么做怎么说?我说我爱你,我说我活到今天都是为了你,还不够是吗?你还要我做什么?怎么样才够?你就非要把我丢在这里,然后再来找我吗?你能不能放过我,能不能放过我!我求求你!”

  樊寒枝僵立在原地,看着他手臂吊在自己肩上,但身体软下去,双腿一弯跪倒在地,不停地说着“求求你”。想扶他起来,但手脚根本不听使唤,耳边嗡嗡直响,眼角余光里噼里啪啦闪金星。良久,终于缓过神来,已经坐在回家的车里,黎有恨很乖很安静地枕在他腿上安睡着。

  他把指尖按在他皱起的眉心,轻轻往两边抚平,另一手从口袋里拿出那粉色药丸吞了下去。

  当天晚上,哄黎有恨吃了安眠药睡下,他开车出去。半途下起大雨,伴着闷闷的雷,他手腕没完全恢复,开车本就有些勉强,现下又遇上最讨厌的雷,频频分心,开错了路,绕了一大圈回来,天都微微亮了。

  拐进小巷子,戴兜帽的男人远远就跑了过来,伏在车窗上抱怨他来得这么晚,一边递过来一袋粉色药片。

  他付了钱,问:“黄色的那种,还有吗?”

  “什么?黄色?那都是五六年前的东西了,现在市面上谁还吃那个。”男人咂咂嘴,打量一眼他腕上簇新的表,笑了一声,“怪不得第一次见面那时候,你好像很奇怪这玩意儿为什么是粉的,原来以前就是圈里人啊,我呢也混得挺久的了,这样好了,你再给我点儿钱我帮你去打听打听,有的话再联系你。”

  他把整个钱包递了出去,没再说什么话,发动车子驶出了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