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65章 65.心结(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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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寒枝去医院复查,出门时天还晴着,车开到半路,下起大雨来。

  黎有恨上车没多久就打瞌睡,但他有些咳嗽,本来也睡不安稳,很快被雨声惊醒了,看着盖住车窗的雨帘,仿佛泼天的水要浇到自己身上,又想起在病院的经历,伏在樊寒枝肩上哭起来。

  樊寒枝问是不是做了噩梦,他也不说话,翻来覆去,坐着躺着,被抱着,怎么都不舒服,后来大概是真的倦了,止了眼泪,盯着车窗发呆,一直到下车,也还是呆愣愣的,木偶似的被牵着进了医院。

  他不能跟着进诊室,在门口拽着樊寒枝,掐得他手通红。樊寒枝问刚才在家里是不是保证了到医院之后不发脾气,他瘪着嘴点点头,不情不愿地放开了手,趴在门上透过磨砂玻璃往里看,模模糊糊一片,什么都看不清,只好作罢。

  等在外面走廊,一开始还焦躁得坐不住,心慌意乱,不停打冷噤,被广播里的声音和嘈杂的人声扰得头晕眼花,渐渐恍惚起来,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儿又在做什么,有些慌乱地张望四下,看见一个穿蓝色大衣的女人径直朝他走过来。

  那人到了跟前,一把握住他的手,叫他“恨儿”,在他身旁坐下了。

  他惘惘地打量着女人,把手抽回来,讷讷地说:“你是谁?”

  那人一脸讶异,顿了片刻,又来握他的手,很是忧虑地说:“有恨,我是钱医生,你不认识我了吗?”

  他盯着钱医生看了半晌,才慢慢回过神,“钱医生……是你啊。”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他皱着眉似是很努力地在回忆,良久,眼睛亮了一瞬,回头朝诊室里张望,说:“我陪哥哥来看医生的,他在里面。”

  “是吗,”钱医生半信半疑的语气,“最近是不是经常像这样忘记自己在做什么?”

  “没……好像……我、我不知道……”他顿了顿,问:“钱医生,你也生病了吗?”

  “没有,我只是来体检,没想到在这里遇到你。你妈妈她……你的事我多少听说一点儿,本来我准备这周末就去庄园看你,我很担心你。”

  他点点头,“谢谢你。”说完,视线飘向别处,一副又要走神的模样。

  钱医生捏一捏他手心,拽他回来,盯着他眼睛,说:“恨儿,你看着我,我在跟你说话呢。”

  他“嗯啊”应了两声,眼睛又要往别处看,钱医生连忙开口问:“最近还好吗?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特别……”他喃喃说着,终于与钱医生对视,很认真地问:“如果我告诉你了,你会说出去,说给别人听吗?”

  “我——”她想否认,但两兄弟的事就是她透露给樊潇的,一时语塞了,还未想好怎么回话,又听黎有恨说:“我以前的医生,他把我告诉他的秘密,还有我和哥哥的事情到处说,他每次都录音。”

  钱医生突然想起那次在医院,黎有恨把她胸前夹着的笔认成录音笔后大闹的事情。

  “不过其实现在已经没关系了,大家都知道了,知道了也不会怎么样对不对?哥哥不在乎,他也离婚了,不会牵连邢疏桐,妈妈也不会打扰我们了,你看新闻了吗,他们说她出去旅游,我看到记者拍的她在候机厅的照片。”

  “确实没有伤害到别人……可是,有恨,你和你哥哥是在……这是不对的,你可以和任何人在一起,谈普通的恋爱。”

  “那什么才是对的?爱也有对的爱和错的爱吗?”他露出一副求知的神态,见钱医生不说话,又有些羞囧地低下头,很小声地说:“只有哥哥爱我,我只知道这一种爱,其他的爱是什么样子,我没有见过,我不懂什么是普通的恋爱……我和哥哥难道不普通吗?”

  钱医生张了张嘴,没将出什么话来,叹了口气,转移了话题,问:“你刚才说的特别的事是什么事?”

  “特别的……我发现,哥哥好像很爱我,他有一间秘密的房间,里面放的全是关于我的东西。”

  “什么?这——”

  “我跟着爸爸去了苏市,我以为哥哥不要我了,但其实他一直看着我,他拍了好多我的照片,有一些我丢掉的东西,还有我自己都不记得有过的东西,全都被他收起来藏在房间里,你说,他离我那么远,是怎么拿到的?是让人偷偷去家里拿的?”

  “你是说他一直跟踪监视你?”

  黎有恨没回应,自顾自地继续说:“他就这样看着我,他说是为了我们能更好的在一起,可是我、我其实不太明白,我想了好多天,我不懂为什么分开才能在一起,为什么呢?他明明一直都知道我在哪,随时都能来找我,找到我,结束我所有的痛苦……”

  他哭起来,眼泪簌簌地落,脸上却没有什么表情,木讷又茫然。

  钱医生一边说着安慰的话,一边去包里翻纸巾,纸巾还没拿出来,身旁诊室的门开了,她侧头一瞧,见樊寒枝正阴恻恻盯着自己,心头一抖,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好久不见,咳咳……我来体检,正好看见有恨,过来和他说说话,我想周末再去庄园见见你们,可以吗?”

  樊寒枝俯身去看黎有恨,见他满脸是泪,把他半抱起来搂着,再对上钱医生,眉头紧皱,问:“你和他说什么话把他说成这样?”

  钱医生沉默片刻,没有回答,转而说:“有恨精神状态真的很差,你不满意我,那就另找医生给他看,别再拖下去了,要是信任我,那就给我打电话,我每周二和四下午都有空,周末也空着。”

  樊寒枝仿佛没听见,正给黎有恨抹眼泪,附在他耳边说了什么,他却哭得更厉害了,啜泣起来,两臂攀不住樊寒枝肩膀,人往下掉。樊寒枝赶紧抱起他,丢下一句“我再联系你”,匆匆离开了。

  钱医生叹口气,一直看着他们进了电梯才收回视线。她有些坐立不安,思索再三,拿出手机给樊潇发邮件,询问黎有恨上一个医生是谁,虽然知道可能不会收到回复,还是打了一长串言辞恳切的话,试着发了出去。

  *

  两人回到家时正好是晚饭时间。黎有恨不想吃饭,闹着要回房间,樊寒枝不跟他多话,强硬地带他进了餐厅,拿着勺子喂他喝粥,他抿着嘴不肯吃。两人僵持片刻,樊寒枝先放下了碗,一脸倦怠,捂着胸口说心痛得厉害,让管家去拿药。

  黎有恨立刻慌了神,吓得脸色煞白,樊寒枝还要添油加醋,说今天去复查医生说恢复得不好,不知道是不是还得再去做一次手术。黎有恨软绵绵往他怀里倚,一副要晕倒的样子。

  管家也信以为真,火急火燎跑出去,拿了药回来,却见樊寒枝没事人似的翻着手边报纸,黎有恨坐在他怀里,端着粥碗,自己喝一口,给樊寒枝喂一口,这么几回下来两人黏黏糊糊抱着亲上了。

  他叹口气,悄悄关上门出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气温骤降到零下,天空中飘着零星的雪花,到七八点钟,雪渐渐大起来,不一会儿外头树上就积起厚厚一层白。

  管家想着那两人肯定不会这么早起床,临中午才上楼去喊他们,不想卧房里没有人,倒是听见画室那边有动静,再走近些听,原来是黎有恨在唱戏,也不知唱的什么词,咿咿呀呀黏在一起,甜得人倒牙。

  他到了门口探头进去,屋子里暖融融的,一股热风吹得他脸颊发烫,看见黎有恨就披一件戏袍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樊寒枝被领带蒙着眼睛来追他,眼看要抱住他了,他扭着身子躲开,一句词里掺着笑声,唱得七扭八歪,然后跑不动了似的往矮沙发上一跌,把长长的水袖往樊寒枝身上甩,樊寒枝循声再来捉他,一碰到他,那截袖子风一样带着他人又飘出去几步远,把一长串腻人的笑带到门口来。

  管家脸上又热几分,他收回视线,清了清嗓子要敲门,忽然听黎有恨一声惊叫,再看进去,樊寒枝从他身后扑上去抱住了他,带着他一起倒在地上。

  他笑得喘不过气,翻身坐到樊寒枝腰上,解了领带,俯身去亲他,说:“你捉到我啦!”

  樊寒枝哑声问他要奖励,他歪着脑袋想了想,握住樊寒枝的手往自己戏袍里放,樊寒枝慢吞吞地摸他露出来的一截白嫩嫩的腿,他不满意地哼哼着,挺着胸凑到樊寒枝跟前,猛地掀开戏袍把樊寒枝罩了进去。

  下午雪停了,两人到花园里去玩。鹅卵石小径上很滑,黎有恨不小心摔了一跤,衣领里灌进不少雪。樊寒枝这就要带他回去,他说才刚刚出来五分钟,又是撒娇,又作保证,只玩二十分钟,然后一定回去,说晚上换他读书给樊寒枝听。

  樊寒枝被他闹得胸口又疼起来,担心他病要加重,本来就还在咳嗽,但看他难得精神这么好,还是答应下来,陪他在小径旁堆了两个小雪人,时间也就差不多了。黎有恨恋恋不舍的,还蹲着,脱了手套在雪地上写字,嫌不好看,抹掉了。樊寒枝便握住他通红的手写带着他写,写了“黎有恨”又写“樊寒枝”,写完了,他在中间画个爱心,非要把这一块雪完整地带回去。

  樊寒枝再不惯着他胡闹,抱着他就往回走,这一下又闹得他不开心,晚饭都没吃几口。晚上睡着了,几番被噩梦惊醒,接连几日都莫名其妙地哭,又回到前阵子那恍恍惚惚的模样,整日蔫蔫儿的。

  每天照例练字的时候,樊寒枝带他一起,按照那天在雪地里的样子写两人的名字,中间画个心。宣纸用掉了几沓,堆满了桌子,算是把他哄好了。

  不知不觉快到元旦,樊寒枝提早给管家放假,只留了厨师和两个打扫卫生的帮佣在庄园。

  这天早晨黎有恨被手机震动声吵醒,樊寒枝或许累了,睡得沉,只在黎有恨半坐起来去够手机的时候紧了紧抱着他腰的手臂。黎有恨喊了他几声,他仍没什么反应,只好自己接了电话。

  那头一个脆生生的男声,爽朗地打招呼,也不等黎有恨说话,自顾自地道:“樊先生您好,不好意思打扰您了,我是沈寂在剧团的同事,打电话来是想请您出席我们元旦节当天组织的新年活动,本来去年也想请您参加的,但很可惜没能联系到您,今年请您务必赏光!额……说起来实在不好意思,沈寂他都走了这么久了,您还一直给我们剧团提供各方面的资助,我们团里的人都很想当面谢谢您,元旦那天下午两点,地点是——”

  只听到这儿,樊寒枝忽然伸出手来抢过了手机,重新和那头聊起来,说好意心领了,但确实抽不出空去赴约,一边说一边把黎有恨拽回被子里抱着。

  黎有恨凑近了听,那边一再邀请,仿佛听不懂樊寒枝说的话,樊寒枝又推脱说要照顾弟弟,不放心放弟弟一个人在家,那人便说可以带弟弟一起去。

  车轱辘话来回转了几圈,黎有恨实在恼怒,一下子把手机拍飞了,闹气脾气来,摔摔打打的,把能砸的都砸了,骂樊寒枝负心汉。

  后来樊寒枝答应元旦那天带他出去玩,先去买一对新戒指,然后去看电影,晚上在餐厅吃饭,最后到卡城广场和大家一起跨年,看焰火表演。他这才消停,扭扭捏捏地答应下来。

  只是往后几天,他状态实在不好,见着家里打扫卫生的帮佣穿着白围裙,吓得说他们是医院里的人,要来捉他回去,晚上睡觉,不下半小时就要醒一次,冷汗淋漓,床单一条一条地换,到后来连眼睛都不敢闭,哭着胡言乱语,一摸他额头,像是又开始发烧了。

  樊寒枝也好不到哪儿去,黎有恨一折腾起来,他就胸痛气短,忍不住要咳嗽,一咳就停不下来。

  这么心力交瘁地一直到了元旦,早晨天还没亮,黎有恨就醒了,倒没有哭也没有闹,窝在樊寒枝怀里翻书,问起两人什么时候出门去玩,樊寒枝说天气冷,等中午在家里吃过饭了再出门。

  没一会儿他又倦倦地睡过去了。这一觉出奇的安稳,过了中午才醒,他睁开眼看见樊寒枝站在床边打领带,心猛然揪紧了,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可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哭,惶惶不安了一阵,记起那天早晨接到的那通电话。

  樊寒枝抱着他哄,问是不是做噩梦了,他哽着嗓子讲不出话,把他领带扯散了扔到一边。樊寒枝也没说什么话,抱着他在床上躺了会儿,眼看快要一两点了,再不出门就赶不上电影开场,便起床拿衣服给他穿。

  他呆愣愣地坐在床边,看着樊寒枝给他穿袜子,身上明明裹着厚厚的棉衣,仍冷得打颤。

  出了房门,走到楼梯口,他不肯再往下去了。

  樊寒枝俯身亲亲他,握着他冰凉的手放在自己口袋里,柔声问:“不想跟哥哥出去了?”

  他茫然地看一眼樊寒枝,视线飘向楼下大落地窗,前几天又下了场雪,现在外头积雪还没化,到处白茫茫,反射着阳光,刺得眼睛生疼。

  他把手抽出来,揉揉眼睛,咬牙忍着哭声,强作冷硬,反问:“我不去,你要一个人去吗?”

  “恨儿——”

  “你别说话!你别说了!”他突然叫起来,两手攥着樊寒枝衣领,语无伦次地哭喊:“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根本就没有把我放在第一位过,从来都是其他人排在我前面,你就是要丢下我,你总是在骗我!”

  说完,他揪着自己头发尖叫起来,直往后退去。樊寒枝来抓他,握住他手腕把人往怀里带,还没说出什么话来安抚他,也不知他哪来的力气,一下子挣脱了,朝樊寒枝肩上猛推一把。

  樊寒枝重心不稳,晃了晃身子,再想抓住什么已经来不及,往后栽倒下去,沿着台阶滚落下来,后脑连着肩背一阵遽痛,眼前黑了片刻,朦胧间再往楼上看去,视线里黎有恨的身影模模糊糊,仍立在那儿掩面哭泣着。

  他心里一片焦灼,想着等黎有恨清醒过来,看见他倒在地上,不知道要吓成什么样,便强撑着想要站起来,但手脚却不听使唤,头晕目眩,很快失去了意识。

  黎有恨倚墙坐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哭,哭着哭着,脑海里一片空白,又恍恍惚惚,忘了自己在做什么,站起来张望,一下子瞧见倒在楼下的樊寒枝,惊得双腿发软,愣了片刻,手忙脚乱地跑下楼去,跪倒在樊寒枝身边。

  他双手颤颤推了推他,见没有反应,心悸得头昏,好一阵儿才反应过来打电话求救,去摸他口袋,没翻到手机,倒是摸出两张电影票。

  他把票捏在手里,木然地看了半晌,忽然想起来今天是要跟樊寒枝出去看电影的,然后呢?然后……樊寒枝帮他穿衣服,然后在楼梯口,他们吵架了,然后……

  他抬头看一眼楼上,视线滑下来,瞥见近处几级台阶上淡淡的血迹,一阵心惊,再俯身去摸樊寒枝的脸,碰到他红肿的额角,血已经止住了,看来只是擦破了皮。

  他盯着指尖几抹红色,止不住地发抖,低下头来枕在他胸前听他的心跳声,清楚又沉稳,一下,两下,三下……渐渐他眼神混沌起来,凑到樊寒枝唇边亲了亲,喃喃说道:“哥,对不起……但是你这次没有,下次说不定就又要丢下我了,是不是?我、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忍心一直远远地看着我?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