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35章 35.出门(下)

  =

  和周渺在街边小餐馆吃饭,要两碗阳春面,加鸡蛋和虾仁。

  已经过了饭点,店里只有他们,老板坐在收银台后面,埋着头打瞌睡。黎有恨便把帽子摘下来了,但心里还是不安定,露出一张脸就好像赤身裸体般的窘迫,始终低着头。尽管没有人在看他。

  面太烫,他孩子气地把面卷在筷子上玩了一阵,还是烫,只夹一根放进嘴里,怎么吸都吸不到头。周渺笑着说:“倒给你吃到真正的长寿面了。”

  黎有恨听了表情终于有所松动,弯了弯嘴角,哧溜溜又吸几口,终于吃到那根面的尽头。周渺也挑一根面,两人边吃边玩,吃完饭,已经八点多钟,是该回家了,但黎有恨想着连个生日礼物都不送,实在不好意思,执意要买个蛋糕给他。

  坐车到蛋糕店,正赶上打烊,买下了最后一块巴掌大的草莓慕斯。就在店外的路灯旁,黎有恨捧着蛋糕,周渺点蜡烛许愿,切了半块给他,两人边吃边说闲话。

  周渺看出来他不对劲,总把头垂得很低,也不和人对视,身边走过几个行人,就局促又拘谨地缩起肩膀,但一时又找不到合适的时机询问到底怎么回事,于是就说些玩笑话逗他开心,又聊起最近学校里的事,最后说到薛初静。

  “她之前跟我说,给你哥打电话的时候,听见你在唱《荒山泪》,最近正好也在学这出戏,我前几天在练功房看见系里几个青衣在唱‘拜寿’那一折。”

  黎有恨脸上滚烫,热意一直泛到脖颈,压了压帽檐,不说话。

  周渺瞥他一眼,清了清嗓,道:“我学一段给你听?”

  他是学小生的,哪里唱得来,憋着嗓子念了几句词,黎有恨忍不住笑出声来,把手里的蛋糕当作酒杯往他面前递了递,接着他的尾音轻轻唱道:“这杯酒再把儿夫敬,权当为夫洗风尘。灾星已过福星近,从今永远不离分。”

  唱完,再想补一句“生日快乐”,忽然听到身后一个矮沉沉的声音问:“要和谁不离分?”

  黎有恨心里一惊,失手摔了蛋糕,回过头,看见樊寒枝,愣住了。

  樊寒枝见他站在那里不动,转身就走,黎有恨这才回神,喊着“哥”几步跑过去,伸手想拉他,又发觉手上全是奶油,就贴在他身侧踉跄跟着走了几步,险些绊一跤。樊寒枝总算停下来,捉住他满是奶油的指尖,在众目睽睽之下,张口含住了,舔完一个又咬住另一个,侧一侧脸斜斜地睨着周渺。

  周渺一时呆住了,手里蛋糕也掉到地上,不知为何脸红到脖子根,和他对视片刻才慌忙移开视线,但余光仍悄悄地瞥着黎有恨。

  黎有恨早已吓白了脸,一手按在樊寒枝胸口去推他,想把另一只手抽回来,可樊寒枝就是怎么都不愿意松开。慌乱间一阵风过来,掀掉了他的帽子,也顾不上其他了,埋头撞进樊寒枝怀里,樊寒枝顺势用风衣裹住了他,终于松口,握住他手指放下来,在风衣下和他十指交握。

  樊寒枝没有要走的意思,遥遥地问周渺:“你过生日?”

  周渺支支吾吾应了,有些呆滞地望着他衣襟下露出的一小绺黎有恨轻软的头发,在风里飘飘摇摇的。

  “你外婆呢?”

  “啊……她有点事情,我就……”

  这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黎有恨听得心焦,掐紧了樊寒枝的手,樊寒枝用拇指轻轻抚着他虎口,他渐渐被那儿细细的痒意牵住了心神,又觉到指尖微微的麻痛感,指腹上一片潮软,方才碰到他的舌头,好像摸到了一处伤口,低头在暗里竭力辨认着,指尖好像染了丝丝缕缕的红。

  他搂住樊寒枝的腰,轻轻喊了声“哥”,樊寒枝便同周渺道别离开了。

  周渺看一眼掉落在路边的帽子,张了张口,还是没喊住他,自己捡了帽子拿在手里翻来覆去看了片刻,再朝远处望一眼,早已没有他们的身影了。

  车子停在两条街开外的停车场,两人慢慢走过去。帽子丢了,口罩在刚才吃蛋糕的时候也摘下来了,黎有恨偏着身子倚在樊寒枝胸前,走得蹒跚。在路口等红灯的时候,人群包围着他们,樊寒枝像是故意要惹他着急,勾着他的脖子低头亲了亲他的脸颊。

  黎有恨手脚全冰凉的,自己一颗心怦怦跳得要蹦出来,偏偏他那样悠闲自在,还有心情逗弄自己,一时间有些恼怒,一把推开他往前走,只迈出一步就被拽回来了。

  樊寒枝抓着他的脸逼他对视,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细眼一扫,怒气就飘飘绕绕地盘在眼角。

  “又跑到哪里去?今天早上闹着说要我回来一起吃晚饭,我回来了,一进门人都看不见,出来玩也不说一声?”

  黎有恨一怔,“什……我不记得……”他舔了舔嘴唇,默然片刻,觉得自己确实是会缠着樊寒枝要他早点回来的,这段时间他那么忙,晚上不到十二点都不回家,一天都没多少时候能待在一起。

  “我……家里停电了,手机没电关机了,我以为你要很晚才回来。”

  “老毛病又犯了?记得给他过生日,不记得跟哥哥吃饭?”他说到“哥哥”,声音轻下来,“早上在玄关拉着我,还说要吃点心,让我别忘了买,下了班大老远跑去买回来了,结果你跟别人吃蛋糕去了?晚饭也和他一起吃的?”

  黎有恨很轻地点点头。

  樊寒枝顿了片刻,道:“手机没电了可以留张字条,上一回也一句话不说就跑到隔壁市去了,没有你这样不懂事的小孩。”

  黎有恨哑口无言,拽着他衣服微微晃了晃,一声“哥”还没喊出来,樊寒枝甩开他的手,把他往后推,指着刚才来的方向,说:“你不和哥哥待在一起,你要跑,那你去,找周渺去,给他过生日。”

  话音刚落,信号灯变绿了,樊寒枝头也不回,径自过马路。黎有恨红着眼睛喊他,只慢了一步跟上去,就有两三个人挤在了他前面,把他和樊寒枝隔开了。他慌慌张张地踉跄走着,伸长了脖子往人群里张望,太暗了,幢幢的黑影子,辨不清谁是谁。

  到了马路这一边,他呆立在路口,淹没在此起彼伏的鸣笛声和闹哄哄的人声里,更加手足无措,被来往的路人撞来撞去,换来一两句“不长眼啊你”“看路”这样的埋怨,头垂得更低了,眼前全是各式各样飘飞的裙摆和摇动的裤腿,脚与脚挤挤挨挨,恍惚间好像这个踩着那个,那个踩着这个,一下子又融合在一起了,夜晚的巨大的双脚抬起来往他头顶踩,恍惚又是多年前,他身处那个地下室,头顶永远有沉闷而凶悍的咚咚脚步,而他好像从来没有走出过那个可怖的梦境,直到现在还依然被魇着,父亲母亲和哥哥对他的抛弃,沉痛得像死亡,比死亡还要冷……不止,还有张鸿影和方月,他和樊寒枝,所有人都知道了吗,会怎么看他?这下更是要不如沈寂了,他清清白白直到死都完美无瑕,自己呢,乱——他连想都不敢把这个词想完整……

  他闭上眼睛惊叫一声,腿一软跌在地上,忽然有股熟悉的冷香拂到面颊上,不必看,他知道是谁,手脚并用爬起来,扑进了樊寒枝怀里。

  另一个世界,玻璃罩一样罩住了他,隔绝了外面的一切,这里是温暖的,升腾着热气,一瞬间什么都没有了,心头仿佛袅袅缠绕着一团轻软的熏香烟气儿,是最——

  “恨儿,哥哥这里才是最安全的。”樊寒枝贴着他耳朵,吻他的脸颊,柔声地说。

  黎有恨哭起来,抱紧他的肩,哽咽着说:“对不起……哥,你知道、知道我一直要忘事情的,我不是故意的……你别生气,别丢下我。”

  樊寒枝轻轻应了一声,借着远处照过来的幽暗的路灯光,看到他颊上挂着的泪珠,饱满而晶亮的,啊,难道真的能哭出珍珠来么。很美的。

  他背着黎有恨再走了一段路,总算到了停车场。坐进车里,谁都不着急回家,两人挤在驾驶座,黎有恨跨坐在他身上,还在哭,好一阵儿才安静下来,又是一番解释,说起自己健忘的毛病,主动提起要去看医生。

  樊寒枝道:“等哪天空了我们去趟医院。”

  黎有恨点头,抚平他被自己抓皱的衣襟,忽然瞥见自己指尖的血迹,递给他看,说:“你怎么了?”

  樊寒枝微微伸出一点儿舌尖来,他看到上面有个伤口,比想象中的大,应该是牙齿咬的。

  他隐约猜到些端倪,但还是软着嗓子问:“所以是怎么了?”

  “中午吃饭咬到舌头了。”

  “骗人,刚刚还在流血呢。”

  他靠着樊寒枝额头,忽然笑起来,樊寒枝便低声说:“你真要和别人不离分,哥哥可就不是这儿流血了。”

  “那哪里流血?”

  樊寒枝握住他的手放在心口,亲了亲他,他笑得眉眼弯弯,问:“哥,你怎么每次都能找到我?你今天怎么找到我的?”

  “心灵感应。”

  黎有恨“哼”一声,正要说他把自己当小孩子骗,一抬眼看到他垂着眼帘,视线始终落在自己唇上,忽然间就把什么都抛到脑后了。

  他轻轻喊了声“哥”,樊寒枝心不在焉地,仍然看着他嘴唇,凑近了,哑声说:“帮哥哥看看还流不流血……”他说着看,却伸出舌尖来碰黎有恨嘴唇了。黎有恨迫不及待吻住了他,被他压着往后仰,背碰到了车子喇叭,正扭着身体想换个姿势呢,他咬着他唇瓣含糊说了句“别管”。停车场里一长串的喇叭声,随着风飘到空旷而幽暗的夜里去了。

  ----

  备注:

  1.这杯酒再把儿夫敬,权当为夫洗风尘。灾星已过福星近,从今永远不离分。《荒山泪》唱词。儿夫:古代妇女自称其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