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31章 31.答案

  

  梦里也在下暴雨,雷电响了几响,家里的灯闪了闪,全灭了。

  他躺在床上,感觉有雨水打进来,水汽一直溅到脸上,便下床摸黑去关窗,到了窗前,一伸手发觉够不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脚那样小,只有七八岁模样的小。

  他茫然看了看四周,是在卡尔加里的家。

  雨太大了,这么一会儿,书桌上就铺满了水,哗啦啦地从桌角流下来。他先把几本书拿下来扔到床上,摸索着爬上椅子,探出身去关窗户,手刚刚碰到窗框,青紫色的闪电忽然就直直地朝他劈下来,在临窗前又炸开无数条裂纹,散向四面八方,周围亮如白昼,伴随着爆炸般的雷声,外面草地上一瞬间蹿升出一团火苗,明明下着这么大的雨,那火却跳跃着越烧越旺,扭着摇着沿着墙壁一下子游到窗前来了。

  他只觉得手指一烫,猛地松开手趔趄着从椅子上摔了下来。浑身都是麻的,手脚僵硬动弹不得,身下是漫进屋里的雨水,眼前是争先恐后涌进狭窄窗缝的火焰,火星子直往面孔上溅,好像要跳进眼睛里,耳边是轰鸣的雷,仿佛就压在额前,震得人头痛欲裂。

  家里那么静,谁都不在。

  在一冷一热之间,世界又开始颠倒旋转,身下仿佛有个漩涡,在裹挟着他往更下面去,哪里都在痛,太阳穴一跳一跳,混乱的震荡之下,猛然睁开眼,他望见香室天花板那盏水晶灯,灼灼亮着。

  指尖仿佛还残留着被火灼伤的痛。他抬手掩住眼睛,逐渐镇定下来,又躺了片刻才起身,坐下来打开电脑,点了点鼠标,屏幕上跳出了家里的监控画面。切了几个视角,卧室,走廊和客厅,在玄关处,黎有恨弯着腰穿鞋,围巾几次从肩上垂下来,他干脆扯下来随手挂在衣帽架上,拉着行李箱就出去了。

  他关掉监控视频,捏着眉心定了定神,拿出手机,又点开一个软件,屏幕上一个红点儿正缓缓移动着,显示地点在隔壁市某条步行街。

  他抬手看了看表,当即起身,收拾了地上洒落的药,回卧室换衣服,出门前带上了那条围巾,直奔地下车库拿车。

  雨很大,像风滚草似的成团地在车前盖和挡风玻璃上滚动,车前灯的光穿不透厚重的雨帘,也照不亮这黑沉沉的夜。

  起初他还开得慢,但渐渐地,脑海里、满心满眼,都是黎有恨那温暖的体温,贴在自己怀里的脸颊,从他胸膛传递出来的小小心跳,那噗通的微弱的响声……他紧抓着方向盘,踩下油门,有些不管不顾地在雨里横冲直撞。

  黎有恨和剧团里的人一起吃了饭,大家约着去步行街散步消食,薛初静和年纪大一些几人都先一步回去休息了,剩几个年轻人,又说要去KTV唱歌,闹到大半夜才散场。

  出租车开到酒店对面的马路上,司机师傅嫌掉头麻烦,赶他和周渺下了车。两人都喝了一点酒,带着醉意,互相搀着过马路。

  周渺嘴里哼着戏曲调子,黎有恨默默听着,等走到人行道上,倚着路灯,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唱了两句,唱完了,本来还有些意犹未尽,见到几个路人都朝他侧目,他就低下头来,继续往酒店门口走。

  周渺说:“你别想太多,没有人觉得你唱得不好,大家都很喜欢,那天在剧院,你收到那么多花,要是你真的没有实力,外婆也不会让你挑大梁上那么重要的戏台。”

  “那你觉得我好,还是沈寂好?”

  突然的一句,噎得周渺说不出话,半晌才答:“他是梅派的,你是程派,这……不能比。”

  黎有恨冷笑一声,摸了摸还肿胀的额头,闷头往前走。周渺在后面喊话,要他小心别摔跤。这句话刚隐约地飘进耳朵,他迎头就撞上了人,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就被抱住转了个身,倒在一旁车上,正要挣扎,借着黯淡的夜色,看到了樊寒枝的脸。

  他愣了愣,寒风一吹过来就红了眼,也不知道是太冷还是委屈,仍把两手臂曲着抵在他胸前,不让他靠近,说:“你来干嘛?”

  樊寒枝不说话,这里没有下雨,有一点的月光,照得他的脸煞白,使他看起来有些不安与慌张。猖狂的风吹得他颈间的围巾啪嗒啪嗒地往黎有恨面前扑,黎有恨拽住围巾一角轻扯了一下,樊寒枝就贴过来吻他。

  他吓了一跳,想提醒樊寒枝周渺就在不远处,可只说了一个“周”字,就被狠狠咬了下舌尖,痛得他下意识就搂紧了樊寒枝的肩。他晕头转向,唇舌都已经麻透了,没了知觉,害怕,但挣不开这个人,只能更紧地抱着。

  分开后,樊寒枝把围巾摘下来,圈在他脖子上,亲了亲他还略肿着的额头,说:“冷不冷?我们回去。”

  黎有恨生怕他被周渺认出来,两臂仍抱着他,把他的脸遮得严严实实,听到他这么说,垂下眼来,说:“我不回去,除非你讲清楚,为什么不和我……做爱。”

  樊寒枝沉默片刻,道:“恨儿,我们是兄弟。”

  黎有恨一怔,耳朵一阵刺痛,继而又什么都听不到了,但深夜街衢上的这种寂静,却又有着硕大的声响,锯子一样直锯到耳朵里来。

  他茫然地看向樊寒枝,那一双冷然的眼睛,碾碎了些许照进去的月光,更杂糅了几分寒意。他发起抖来,颤个不停,一遍又一遍地想着,什么意思,到底什么意思?既然把他当兄弟,又为什么做那些事情……接吻,拥抱,爱抚,同床共枕,难道就是兄弟间能做的事了吗?在海岛结婚那天,他抱着他,那样信誓旦旦地说“我们之间没有别人”,不是等同于告白一样的誓言吗?到底爱不爱?他对着自己的亲哥哥,说过那么多的喜欢,可反过来,这个薄情的人,一个字都没提过爱他,可为什么又深更半夜开车过来,送这条无关紧要的围巾,好像没有他不在身边,就永远不能迈出这一个夜那样的急迫与恐惧!

  黎有恨想着这许多,突然地哭出了声,他扯下围巾来扔出去,风实在是大,一眨眼就把它吹走几米远。

  “你……你这个人……你……你……”他就只是这样你啊你的,讲不出完整的话,伸手去推,推不开,便就握着拳惊叫起来,一声高过一声。

  那边周渺听着,忙跑过来。他宛如见了救星,两手扯住周渺衣服往樊寒枝拦着他的手臂上一撞,连同那车的后视镜都一起撞歪了,跌跌撞撞地跟着周渺逃进了酒店。

  樊寒枝趔趄退了几步,捂着吃痛的手臂,遥遥望着他消失在夜色里。

  *

  黎有恨说不回来,便就真的不回来。剧团交流结束了,薛初静和周渺都已经回苏市去,他还是住在酒店。

  期间樊寒枝也没有来找他,没有电话和短信,只是往他手机里打了很多钱。

  樊潇和邢疏桐出发去加国前,她倒是来了电话。黎有恨听着她在那头说一些千篇一律的嘱咐,心里就明了了,她还根本不知道自己儿子在酒店住了这么久没回家。

  开学前一天,他坐车回了苏市,没去揽月湾,去的黎铮的那间别墅。

  家里久没人住了,到处都是灰。他从衣柜里翻出新的被套被单换上,又找了抹布来,跪在房间擦地,突然听到楼下有车声,以为是黎铮回来了,跑到楼下,正遇上门被推开,进来的却是樊寒枝。

  黎有恨脚步一顿,转身就往楼上走,樊寒枝跟在后面,一言不发。进了房间,黎有恨见他还要跟过来,就要关房门。樊寒枝往前一跨,半个身子已经进来,一把揽过他的腰抱住了他。

  一段时间不见,刚养出来的肉全瘦回去了,下巴看着愈发尖,腰也纤纤的一束,衣服套在身上空落落的,脸上蹭得全是脏东西,灰头土脸,又瘦又黑,简直像是在街上流浪了一阵子的乞丐。

  樊寒枝去摸他的脸,他偏头躲开,把手里的抹布扔出去,正打在他颊侧,滑到他肩膀,顺着衣服掉下去了。他瞥一眼他的脸,看到他眉头紧皱,眼睛闭着,心里忽然十分痛快,不自禁冷笑了一声。

  樊寒枝擦掉脸上的水渍,倒是没有发怒,声音听起来还是平静地,说:“还不要回家?”

  “我哪有家?”

  黎有恨反呛道,边说边蹲下来,仍然捡了抹布擦地,擦到樊寒枝站着的地方,见他没有要动的意思,就换一处地方,跪到床边,一弯腰,看见床底那个装着沈寂戏服的箱子,好巧不巧还看见了那枚早就被他扔掉的沈寂的婚戒,也不知为何,忽然之间身子一软就跌坐下来,抱着膝盖,把脸埋在手臂里哭,断断续续地说:“是不是因为我没有沈寂好?”

  樊寒枝没有回答,只是继续说:“回不回?”

  他这话听起来像威胁似的,好像假如黎有恨现在不回,就永远别想回去。黎有恨咬着牙,竭力压着哭声,犹豫半晌,慢慢站起来,颓然垂着肩膀,跟他走出了房间。

  回到揽月湾,阿姨回来上班了,做了一桌子的菜,他没有吃,躲回房间里。打包的几箱衣服不在屋子里了,大概是都捐出去了,衣柜里添了新的衣服,没什么花样,一水的黑白灰色。

  这边樊寒枝在外面叫了他几次吃饭,喊不来他,等收了碗筷,又叫他出来吃水果,过了一阵儿又来敲他的门,发现门竟被锁上了,传出来一道闷闷的“干嘛”。

  他没应,站了片刻,往香室走,调了监控出来,看见他在浴室里泡澡,那么大的浴池,偏缩在角落里,挤成一团,时不时抬手抹一下眼泪,压抑的低而细的哭声,在窄小的浴室、在他窄小的心房里旋转飘荡。

  *

  上了一个礼拜的学,周五放假的时候,周渺说有事想问问黎有恨,约他晚上一起吃饭。他知道大约是要问和樊寒枝有关的事情,上一次在酒店前面,他们那样纠缠,周渺是全看见了的。往校门口走的路上,他一直在想要找什么样的说辞圆过这件事,不料一出校门就看见了樊寒枝,正站在车边等他。

  他其实不乐意见到樊寒枝,不过眼下正好解了他的围,便同周渺告别,约好改天再聊,朝樊寒枝走过去。

  上了车,两人都不说话,他看着窗外,发现不是回家的路,也没问去哪里,靠在车窗上打了会儿盹,再睁眼时车子正好停下了。跟着樊寒枝进店,挑了一套西装换上,又去做头发,弄完已经快八点了,之后又是坐车,来到一片湖边,沿着木质的堤岸走到码头前,上了一辆游艇。

  早春的夜晚,风还是料峭的,不知道哪个富家子弟想这样的馊主意,开游艇派对,可大家仿佛都很尽兴,甲板上全是穿得清凉的男女,聚在一起喝酒玩闹。

  樊寒枝牵紧了他的手,带他穿过人群,进到室内,即刻有人认出他们,凑过来打招呼。黎有恨无精打采站在一旁,听他们聊着工作上的事,实在无趣,又饿得厉害,甩开樊寒枝要去自助桌上吃点心。

  樊寒枝不让,攥紧了他。他一下子就红了眼,瞪着他,说:“那你饿死我算了!我不活了!不活了!我马上就跳到外面湖里淹死!”

  周围人全看了过来。樊寒枝一脸隐忍,闭了闭眼睛整理情绪,压下怒火,半搂着他,若有若无地吻了下他额头,说:“不要乱跑,马上就回来。”

  黎有恨理也不理,推开他走到桌边,先灌了两瓶啤酒下肚,吃了几块糕点,再去看樊寒枝,见他正和别人聊得火热,又抓了两瓶红酒在手里,转身走了出去。

  他在游艇上晃了一圈,边走边就把一瓶红酒喝光了,在甲板上碰着几个烂醉的人在玩划拳,跟着玩了几回,任那些人红的白的往他嘴里灌,喝得醉醺醺,趴在栏杆上吹了会儿风,觉得头疼,想要回去,一转身被室内照出的亮光刺了下眼睛,适应了片刻,再睁眼时忽然看见不远处狭窄的甲板过道上站着樊寒枝,他身旁一左一右两个男女,都挽着他胳膊,他一会儿低头听这边一个讲话,一会儿侧头到那边听另一个讲话,脸上挂着一点点笑意,眼尾略略往上勾着,很是轻佻而狭熟的。

  黎有恨收回视线,举起酒瓶往嘴里灌,喝下一大半,忽然垂下手来,把酒瓶往栏杆上一砸,瓶子碎了一半,另一半仍握在手里,气势汹汹地就往樊寒枝那儿去了,到了近前,只凶狠地盯着那一对男女看,也不说话,举着尖利的酒瓶指一指那女人,又移向那男人,恐吓般的做了一个往前刺的动作,那两人立刻就被吓跑了。

  他再去看樊寒枝,把酒瓶对着他。樊寒枝半张脸隐在暗里,阴恻恻的,冷声道:“又发什么疯!”

  他笑起来,眼泪却不住地掉,轻声问:“你爱不爱我?”

  樊寒枝沉默,倾身向前来抢他手里的酒瓶,他退开了,手不住地颤,软得抬不起来,往下垂了垂,忽然又举起瓶子对准了自己的脖子。

  “你爱不爱我?”他又问了一遍。

  樊寒枝已经站在光下了,能看清他的脸,扭曲着,极愤怒又仿佛极惶恐,煞白的,掺着些青,嘴唇微微发颤,说道:“你过来,恨儿,你过来,我告诉你。”

  黎有恨扯了扯嘴角,“你现在就说,你就这样说,你不说……”他顿了顿,瞄一眼颈侧的酒瓶,又看一眼栏杆外的湖。

  “你爱不爱我?”他几乎是哀求般的轻轻呢喃出声。

  樊寒枝答:“我当然爱你,恨儿——”

  “你骗人!骗人!你说谎!”黎有恨失控地喊起来,用力把瓶子往脖子里推了一下,“你再说,你说真话……”

  樊寒枝看见血即刻从伤口流了出来,不是很多,一小股,但流不断似的,躺过他喉咙,悬在锁骨摇摇欲坠,再落进衣领里,和他衬衣上的红酒渍融为一体,辨不清了。他心口紧着,像有只手猛然插进胸膛,硬生生要把心脏扯出来,眼前模糊了一瞬,趔趄着扑上前,只抓到黎有恨的衣角。

  “我爱你,恨儿,我爱你。”他碰着麻木的双唇,舌头僵直的,吐出一句含糊的话,再去追黎有恨,这一回抓到了,紧拽着他的腰抱住,一手去抢了那酒瓶甩向一侧。

  黎有恨不停挣扎,还要来踢他,樊寒枝扯着他的手臂治住他,一下把他压在栏杆上,虎口抵着他的脖子捏紧了,望向他,整个面庞,被甲板上悬挂的彩灯一照,仿佛猩红的炭火,噼啪地溅火星子。

  黎有恨喘着气,恶狠狠瞪着他,顿了片刻,猛然间扑过来,咬他嘴唇。樊寒枝没有推开他,把他抱得更紧,追着他的唇舌,只比他更凶狠地吮咬他。黎有恨渐渐软了身体,呜呜咽咽地哭起来,无助地喊着“哥哥”。樊寒枝粗喘着应了一声“我在”,低下头来舔他脖颈上的血液。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觉樊寒枝是真的想要把他嚼碎了吃进肚子里。相比起血缘,那是另一种更加永恒而强烈的不可分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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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活着,有谁不发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