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9章 09.白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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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黎有恨睡得不踏实,隐约间一直听见凄厉的马嘶,顺着声音寻过去,拨开缠绕周身的浓重白雾,看到躺在地上的马,拖着一条短腿挣扎,想要站起来。

  他扑倒在马前,用力推着它的身体,试图帮助它,但直到手臂酸软那马都纹丝不动。他只能伏在它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听着它痛苦的哀鸣声,默默掉眼泪。

  醒来时仍是深夜,雨势不减,水直哗哗地往下倒。

  他穿好衣服,在楼下大厅的花瓶里拿了两三支白百合,撑着伞出门。

  从主宅到马场的几公里路程,因为天黑又下雨,他走了一个多小时,到那儿时浑身湿透。他把花放在跑马场的围栏前,静静站了很久。

  回去的路上开始刮大风,把雨伞掀飞了。他站在树下避雨,又被闪烁的幽蓝雷电惊得心颤,一路小跑着,回到主宅已经精疲力竭,就在门口蜷着身体躺了很久。

  他不确定自己有没有睡着,意识回笼时大厅里的老钟正隆隆响着,敲了五下。他爬起来去找樊寒枝,走一步身上便坠下水来,在地上拖出长长一条水痕。

  穿过走廊,樊寒枝的房间就在阔大的挑高客厅右侧。房间门很高,几乎顶着天花板,沉沉压迫感扑面而来,让他忽然之间心生怯意。他呆站了一会儿,正想要离开,门却吱呀被推开了一条缝,昏黄的灯光越过樊寒枝的双腿漏出几许,洒在他脚尖前,照出从他身上流到地面的一滩水渍。

  樊寒枝上下打量他,问:“做什么去了?”

  他动了动嘴唇,没说出个所以然。樊寒枝见状要关门回去,他这才有了反应,喊一声“不要”,侧过身子一下子钻进门缝中,从背后抱住了樊寒枝的腰。

  “哥,哥,我……”

  我什么?他说不出来,一边哭,一边冷得发抖,双臂震颤,雨水砸在窗户上的沉闷声响和潮湿的水汽侵袭着五感,宛如刀般在剐着皮肉,疼得他头晕目眩。

  或许拥抱持续了好几分钟,或许只有几秒,他糊涂了,只感觉到腕间尖锐的痛,是樊寒枝拉着他在往浴室走。

  热气氤氲着,弥散进身体里,他坐在浴池中,水已经漫到胸口。

  樊寒枝后背湿透了,团团潮湿的雨渍显出方才那一个拥抱的痕迹。不是幻觉。

  他站在盥洗台边,用一只手解开纽扣脱下上衣,又把包裹着左臂的绷带解开。然后他走到浴池边,坐在大理石台面上,又问:“做什么去了?”

  黎有恨把双腿蜷在胸前抱着,余光不自觉地瞟他赤裸的上身。这是难得一有的机会,他从未见过樊寒枝在人前脱衣服,即便是那一回在客厅和沈寂缠绵,他也衣衫规整,衬衫纽扣扣到最上面。

  他的肤色比黎有恨想象中白很多,石膏似的冷色调,并不轻盈通透,仿佛混杂了欧洲人的基因,宽阔的胸膛和硬挺的腰腹。他的睡裤是黑色的丝绸材质,这么坐着的时候,它们便堆叠在他胯间,所有的褶皱都难以言喻的迷人,轻柔地包裹着他双腿间的蛰伏的一团。

  黎有恨错觉自己能看清他的阴茎,和他肤色一样的冷白,青紫色的经脉缠绕其上,凶神恶煞。

  他心如擂鼓,结结巴巴地开口说:“去、去跑马场,那匹马……我给它送花。”

  樊寒枝听完便站起来,丢下一句轻飘飘的“尽做些蠢事”。

  他涨红了脸,展开身体沉入水中,过了很久才浮上来,重重地喘着粗气。

  泡完澡出来已经是早晨七八点了,雨还是倾盆地落,天光晦暗,仍像夜晚一样。

  屋子里没开灯,壁炉里燃着一小团篝火,黎有恨走近了看,才发现那火只是显示在电子屏幕上的假象。

  樊寒枝坐在壁炉前的沙发里,已经穿好了衣服,双目紧闭。壁炉上方的窄小台面上放着两只鹅梨,有烟灰铺洒其中,熏出清甜的香来。

  黎有恨没有衣服可穿,随手拿了毯子裹在身上,轻手轻脚坐下来,蜷在他脚边的地毯上,望着跃动的火苗。

  那火逼真得骇人,时不时传出木柴的噼啪响声,仿佛真的能烘出热气,身体被热度烤得滚烫。他难受地扭着身子,忽然听见樊寒枝叫了一声“恨儿”,条件反射地停下动作,静静躺着。

  他听见樊寒枝说:“沈寂死了。”

  那虚假的火苗又噼啪响一下,溅出数粒火星子,他下意识闭上眼睛,觉得脸上身上一痛,仿佛真的被烫伤了一般。

  “我来这里是散心,不是来照顾你。”

  他又开始觉得很冷,五脏六腑都在颤。

  “你闯的祸够多了,下午就回国去。”

  火苗仍然闪动着,越烧越旺,张扬的火舌几乎要跳出电子屏幕来,将他吃进去。他涨红眼睛,听着窗外风雨的呼号和木柴的爆裂声,在忽冷忽热之间模糊了意识,喃喃问道:“那什么时候能——”

  “我暂时不想见你。”

  “春、春节的话……”

  他没把话说完,便听见樊寒枝起身走开了。

  加国时间下午三点,他到了机场。谁都没有来送他。

  上飞机前他给老师薛初静发了短信,告知自己要回去,下飞机后便看到周渺站在接机口等他。

  周渺是薛初静的外孙,也在戏曲学院读书,比黎有恨大一届,学的行当是小生。

  拜师那年黎有恨就与他相识,只是两人一直不怎么亲近,现在周渺见到他只是打了声招呼,什么多余的话都没说,带他出机场坐上了车。

  黎有恨不知道要去哪儿,他头昏脑涨,大概在发高烧,也懒得问,躺在后座闭了会儿眼睛,再睁眼时竟然在医院里。

  薛初静坐在床边,见他醒了,半句关心的话没有,劈头盖脸一通责备,说他不当心自己的身体,感冒已经转成了肺炎,嗓子又哑了,更加没办法排戏。

  黎有恨翻个身背对她,一抬眼又看见周渺,他站在窗边的小桌旁,正用手在面前一个小碗上来回扇着风,碗里不知道盛了什么,飘出的薄薄热气随着他手掌缭绕地飞。

  “是粥,你得吃点东西。”他说。

  薛初静接过话茬,“行了别睡了快起来,你今天不吃东西别想睡觉,看看你出国一趟又瘦一圈,再这么下去在台上站十分钟就要晕倒,真是不像话!从明天开始一天三顿都和我一起吃,一次都不能少。”

  她虽然年逾六十,但声音一点儿没老,又高又亮,掺着一股戏腔,自然而然地凛然。

  黎有恨只好坐起来,接过周渺递来的粥碗,小口地喝,但只吃下一半。薛初静看得着急,抢过勺子硬逼他把剩下的吃了。他边吃边哭,听薛初静恨铁不成钢地骂他没出息。

  他胃里不舒服,等那两人一走,又把吃下去的全吐了出来。

  晚些时候接到了樊潇的电话,问他怎么突然回国了,他也只能敷衍地说要回来练功排戏,没把住院的事告诉她。母子俩约好中秋节再见。

  晚上护士来给他打针,薛初静又带着晚餐来了。周渺跟在后面,把手里一束花放在了床头。

  薛初静把一碗蹄花汤端到他面前,他只看了一眼那碗里浮着的油水就吐了,食道被酸水烧得灼痛,床铺一塌糊涂。

  薛初静是个急性子,当下把碗筷都摔了,喋喋不休地说起他刚拜师那会儿的事情。

  “那时候倒不见你这幅死样子!能吃能喝,唱戏中气也足,就是嗓子条件差点儿,但你向来用功刻苦,老师我都看在眼里,才收你当徒弟,看家本领全都教给你。但你看看你现在,瘦得脱相!平时跟我讲讲话都有气无力的,还怎么登台?有恨,你是不是心里有事?你跟老师说说,你说给我听!”

  黎有恨垂着头抹眼泪,一言不发,把薛初静气走了。

  周渺留了下来,沉默着坐在床边。

  黎有恨看他一眼,赌气地把花拍在地上,背过身去。

  他坠入梦里,五六岁的小时候,生病时樊潇和黎铮总是不在,只有樊寒枝会照顾他。晚上两人睡在一个房间,樊寒枝用毛巾包着冰袋盖在他额头,坐在床畔看书,翻几页过去便侧过头来看他一眼。

  他记得樊寒枝的床很软,睡在上面好像陷在水里似的飘飘荡荡,他很不习惯,眼睛乱瞟着,看见放在书架上的一对白玉做的大象摆件,在暗夜里盈盈亮着。

  他拉一拉樊寒枝衣服下摆,指着摆件说一声“要”。樊寒枝便把那东西拿来给他。他握不住,只能一左一右夹在胳膊下抱着,把大象鼻子露出来,让它们碰在一起。白玉又冰又滑,还很沉,搂着它们躺在床上,身体也不荡来荡去了,高热带来的火烧似的痛也镇静下来。

  从梦中醒来后很久,黎有恨一直想着那对白玉摆件,那对厚实而可靠的大象,那凉爽舒畅的触觉;想着那张他讨厌的柔软过头的床;想樊寒枝床头柜的台灯,灯罩周围垂着珠子串的细链子,把光影切割得散碎,一点儿都不符合樊寒枝的气质;还有那本被樊寒枝捧在手里的书,翻页时会“喀拉”这样地响一声,页脚和边缘空白处挤满了很多的备注与笔迹,有他认识的和不认识的字;还有樊寒枝的手,伸过来把他额头的冰袋翻个面,拨弄一下他汗湿的头发……

  他揪着床单一个劲儿地哭,想飞回加国,想见樊寒枝,心里焦躁又急切,整日整日脖颈上像吊着一根绳子,紧一阵松一阵。等肺炎转好,已经是八月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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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备注:

  1.鹅梨帐中香:沉香一两。檀香末一钱。鹅梨十枚。右以鹅梨刻去穰,核如瓮子状,入香末,仍将梨顶签益,蒸三溜。去梨皮,研和令勾,久窨可爇。”此法将鹅梨挖去穰,内部像翁的形状,填入沉香、檀香二味香料,再将鹅梨顶用竹签固定好,直接用鹅梨作为容器蒸煮。它能起到安神助眠、舒缓心情、放松神志的作用。【百度】

  另外还有两种制这种香的方法,详见链接:/s?id=1742455283402234633&wfr=spider&for=pc

  2.小生:是传统戏曲角色行当之一,指扮演青少年男子,按照饰演人物的不同,一般分为:娃娃生、穷生、扇子生、纱帽生、翎子生等等。【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