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卡尔加里的雨>第8章 08.庄园(下)

  黎有恨没有被禁足很久,当天晚上管家带着一套白色燕尾服过来,请他出席晚宴。

  礼服并不合身,裤脚拖地,袖子能盖住大半个手掌,身后的燕尾简直要像裙摆一样飘起来。管家面无表情地告诉他,已经没办法找到更合适的礼服。

  他迟迟不愿意出房间,直到有侍者来催促,说樊寒枝在等他。

  晚宴规模不大,在主宅北侧的两层小城堡里举办。天气不好,隐隐有下雨的兆头,晦暗的夜仿佛吸饱了水的毛巾,沉沉覆盖在脸上。穿过小花园,走在湿滑的鹅卵石小径上,黎有恨险些摔一跤,抓住身侧矮树的树枝才稳住身形,被枝叶上摇晃下来的夜露洒了一身。

  进了宴会厅,他本想让侍者领自己去找樊寒枝,但扫了眼人群,已经看见他。樊寒枝太显眼了,他的左手臂和肩膀被一大片白色绷带固定住了,虽然穿着规矩板正的黑色礼服,脸还是那张威严冷漠的脸,可手臂垂在腰间的模样让他看起来比往日平易近人,与人谈笑时嘴角仿佛含着笑意。

  黎有恨有种微妙的不适感,就好像那天,他窥见樊寒枝和沈寂在客厅厮混,他的哥哥沦落为欲望的奴仆,从里到外地崩坏开来。

  在慢慢朝樊寒枝走过去时,黎有恨又在想,或许他只是嫉妒樊寒枝微笑和拥抱的对象不是自己。也可能这种令人反胃的不适和恐惧来自于他是导致樊寒枝受伤的祸首。而沈寂永远不会犯错,并且永远听话。

  他拉了拉礼服下摆,整理领结,在樊寒枝身后半米处停下来,轻轻喊了声“哥”。

  谈笑声即刻停了,他没有抬头,能感受到周遭强烈的视线一道一道地扎在身上。

  樊寒枝上下打量他几眼,看着他拖地的裤脚微微蹙了蹙眉,说:“过来打招呼。”

  黎有恨不自在地捋了捋西装袖子,走上前同人一一握手。其中一位是当地某个贵族家族的长子,昨天也在马球场上,被黎有恨撞翻在地,倒是没受什么伤,但他的马断了一条腿,今天早些时候已经被送去安乐死了。

  那人似乎并不计较的样子,但黎有恨听得满手心都是汗,诚恳地道了歉,心里发堵,借口去要去洗手间,张惶地逃开了。

  他出了宴会厅,在花园的小廊桥上吹风。

  花园里装设了路灯,大约是故意要营造朦胧暧昧的氛围,射出的光形同虚设。不一会儿,他远远瞧见一个模糊的身影慢慢朝这边靠近,以为是侍者来请他回去,不想竟是樊寒枝。

  他还拿着酒杯,这会儿随手放在了廊桥围栏上,看向黎有恨。

  黎有恨嗫嚅着说:“对不起,昨天我在马场……我问了管家的,他明明跟我说你没事,但是你现在……还有那匹马……真的对不起。”

  “我让他告诉过你我的情况。”

  “什么?”

  “你又糊涂了。”

  黎有恨有些慌乱,高声反驳道:“我、我没有,他真的这么说的!我可以和他对峙,一定是他在捣乱!他一点都不称职!”

  他尖利的声音惊动了花园里的鸟,连虫鸣都静了一瞬。

  樊寒枝把目光移向廊桥下开得正盛的一丛薰衣草,说:“他没有理由骗你,或许你听错了。”说完又看过来,视线落在黎有恨右耳上。黎有恨立刻捂住耳朵,一下子焦躁起来,反复地掐着手心回想,但风声吵得他没办法理清思绪。

  “我说过,你得待在家里养病,不然就会像现在这样。”

  黎有恨背上浸出一层冷汗,风一吹,凉意直往身体里钻,他不自禁打了个寒颤。樊寒枝忽然伸出手来,拈了一小绺他耳边汗湿的鬓发揉捏着,又把手搭在他肩上,抚了抚西装上还未干的露水渍,说:“你这幅样子,难怪不讨人喜欢。明天一早我让人送你回去。”

  他说完,慢悠悠地一步步迈进远处闪烁的宴会厅灯光里去了。

  黎有恨浑身僵硬站了许久,恍恍惚惚之间被天空中炸响的惊雷吓得踉跄,不小心把廊桥围栏上的酒杯打落,杯子碎裂的声音在静谧的花园里被放大,又惊得他心头一跳,他惶惶然再次跑进宴会厅,钻进洗手间,把自己锁在了狭窄逼仄的隔间里。

  期间陆续有人进进出出,过了一阵儿,他逐渐冷静下来,听到洗手间门落锁的声音,随即是凌乱的脚步和暧昧的喘息。他抱着膝盖蜷在角落,刚想捂住耳朵,外头又响起脆亮的巴掌声,然后是一个男人愤怒的声音。

  “郑幽,你玩我呢?!”他说的是英语,夹杂着脏话。

  “哎哟,疼,疼,诶诶,别打别打!好好说,我们好好说!”

  那人重重地喘了两声,平静下来,道:“你叫我来陪你玩,现在又硬不起来是怎么回事!”

  “喝酒了嘛!”

  “呵,我看你是想着别人吧!你手机里那个叫……”他用古怪的腔调念了一遍黎有恨的名字。

  “你瞎说什么。”

  “你看看你自己鬼迷心窍的样子!”

  “我可不喜欢他啊,就是想跟他玩玩。”

  那人顿了片刻,打火机声音响起来,他继续说:“他不是圈子里的人。”

  “所以我不是叫你来了嘛。”

  “你有脸说?昨晚把我晾一边,和别人玩去了,我看黎和那个人长得挺像啊。”

  郑幽不耐烦地“啧”一声,“你还是在床上比较听话,哪有你这种态度对待主人的。”

  “你现在又不是我主人。”男人冷哼一声,打开门出去了。

  黎有恨在隔间里又待了快半小时,出来时发现郑幽竟然还在门口没有走。他在抽烟,看见黎有恨后一阵手忙脚乱,把烟都掉在了地上。

  “那个,有恨,你……一直在里面?”

  黎有恨打开水龙头洗了把脸,从镜子里和他对望,说:“我不是故意偷听的。”

  郑幽尴尬地摸了摸额角,手掌掩住半张脸,“嗯”了一声,又支支吾吾地说:“刚才我说我……我不喜欢你,那个,怎么讲呢,就是,咳咳,就是,其实我挺喜欢你的,那么说只是想敷衍他,让他别缠着我了,额,不过我确实是那个圈子里的人,就是……有恨?你在听吗?”

  黎有恨双手撑着盥洗台的大理石面,怔怔地垂着头发呆,郑幽叫了好几声他才回过神。

  “你说什么?”

  “我说我其实——”

  “啊,我明白的,你别担心,我不会把你的私事拿出去乱说的。”

  一句话堵得郑幽哑口无言,他无奈地耸耸肩,转身倚在大理石台上。两人这么静静待了片刻,他开口说:“你哥让你出来了啊。”

  “我见了他的朋友。”

  “喔,挺好。”

  “我是不是很奇怪?”

  “哪有?”

  “我的衣服。”他无力地抬一抬手臂,伸出腿,礼服的裤脚一直拖在地上,已经沾染了脏污和水渍。

  “就这啊,你不说我都没注意到,我刚才看见你只是在想,你穿白色很好看,就是太瘦了,学唱戏的人不是应该多吃点养胖些嘛。”

  黎有恨不停地摇头,“还有我的脸,我整个人,全部都奇怪。”

  “怎么会。”

  郑幽后仰着头去看他的脸,他几乎把脸埋进胸膛,光堪堪照出他的面颊,他的眼圈通红,泪痣在睫毛闪动间隐现,展露出来的泪意与那一次在门廊下的完全不同,过于内敛含蓄,以至于显得刻意和造作。

  但郑幽知道他并不是在假装。现在显然不是心猿意马的时候,可偏偏思想不受控制地开始把这双眼睛放到昨晚和他翻云覆雨的那男人脸上。

  他红了耳朵,咽了咽喉咙,哑声说:“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觉得你的泪痣很漂亮。”

  黎有恨抬头望一眼镜子里的自己,立刻又垂下头,“不对……我要把它去掉。”

  “为什么,别呀,真的挺好的,我不骗你。”

  黎有恨只是摇头,沉默着往外走。

  宴会还在继续,但黎有恨没看见樊寒枝。他出了宴会厅回主宅,郑幽跟在后面,说要送他回去。

  雨下得很大,时不时劈下几道闪电,鹅卵石小径依旧很滑,但黎有恨还是拒绝了郑幽的搀扶。

  在主宅门口,黎有恨和他道谢,说了晚安,在他转身要走时又叫住他,说:“昨天在马场,我撞了一匹马。”

  “然后呢?”

  “那匹马的腿断了,马的腿断了就活不了了。”

  郑幽皱眉,“那它——”

  “被安乐死了,我不想的,我不是有意的,”他抬手揉一下眼睛,“很多时候马比人好,我喜欢来这里和它们玩。”

  郑幽走回他身边,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我知道,我理解,动物比人好相处,对吧?”

  黎有恨点头。郑幽掏出手机,说:“我养了条博美,七岁了,它叫麻薯,你想看看吗?”

  两人便凑在一起,对着手机屏幕一张张翻看照片。

  告别往回走的时候,郑幽把麻薯的所有照片打包传给了黎有恨。等进了宴会厅,他刚从侍者那儿拿了杯酒,便有人来请他去二楼,说是樊寒枝找他。

  他只好跟着,被领进走廊尽头的房间。

  屋子里陈设简单,只有一张赌桌,几只凳子,和房间角落的酒水台。樊寒枝慵懒地站在赌桌一侧,手里把玩着骰盅,把扣在里面的几颗骰子晃得叮当响。

  他看一眼过来,说:“大还是小?”

  郑幽随口说了个“大”,走近了看,点数没大过十五。他主动倒了杯酒喝了,说:“我来摇。”

  骰子是粉色的,晶莹剔透,与平时见到的不一样。他握在手里颠了几下,放进骰盅,看向樊寒枝。樊寒枝猜大,一开出来果然是大。

  两人这么玩了几次,樊寒枝一杯酒都没喝。郑幽把骰盅一推,撇撇嘴说:“啧,没劲。”

  骰子滚落在桌面,樊寒枝抓了就近的两个握在手里,沉默片刻,漫不经心地说:“我不管你怎么玩,玩什么,只有恨儿,别把你那套用在他身上。”

  郑幽尴尬地笑,“我名声有这么差吗?”

  樊寒枝掌心传出骰子碰撞的细响,他移开视线,目光略有些涣散地看向郑幽身后,微微眯了眯眼睛,并没有理会郑幽,自顾自说:“不要让我看见他身上有来历不明的伤。”

  说罢他松开手指,一些细碎的粉色晶体从他指缝间稀稀落落地掉下来,紧接着两颗被捏得残破不堪的骰子“啪嗒”摔在了桌面上。

  郑幽还没从方才那句刺耳又古怪的话中回过神来,只愣愣看着那骰子。

  樊寒枝抬手搭一下他的肩,凑在他耳边,喁喁情话般轻声细语地说:“退一步讲,假如哪天他真的有了主人,那个人也只会是我。”

  郑幽心中一悚,皱紧眉头,手臂上浮出一层鸡皮疙瘩,浑身不适。他喃喃回应一声,看着樊寒枝走出去后坐下来深深喘了两口气,一连倒了两杯酒一饮而尽。他把目光移向桌上那两颗骰子,骰子是空心的,似乎是薄脆的塑料材质,试着捏了捏,比预料中的坚韧,没能捏碎,杯子也压不碎,试着用酒瓶敲了两下,还是纹丝不动,最后是放在地上用凳脚砸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