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
场面已冷。旁人瞠目结舌,要劝但不好开口,只能纷纷朝宋父看去,先观望观望风向。
宋母原本正在和旁边的太太交谈,闻言扫了宋峻北一眼,又转过脸去,像是看到了什么很丢脸的东西。她面上妆容精致,神色却凉薄。
宋父冷笑了一声,直问:“你有病?”
“上次是阳痿,这次是出柜,下次又是什么病?”
酒杯被用力压在餐桌,发出一声重响。
旁人连忙给宋峻北递眼色,帮腔道:峻北,你怎么突然开这种玩笑?
快给你爸道歉。
宋峻北起身,向众人微微欠身致歉。
“不好意思,各位,晚辈先失陪了。”宋峻北维持着彬彬有礼的微笑,没人看得见他额角绷紧的神经,以及压在唇边轻讽的嘲意。他开了个玩笑,说:“我得去看病了。”
“宋峻北,你——”宋父猛得拍桌站起,怒喝他的全名。捏在手中的酒杯,险些失控地朝儿子那高大的身影飞去。
宋峻北已经转身离席。
才刚刚走出会场,宋峻北拆开过紧的领带透气,背后宋父追了出来。
“宋峻北!”
这一声喝止了他的脚步。宋峻北漠然回头,瞥见了父亲怒气沉沉的脸。
“峻北,我和你说过,”宋父竭力放缓语气,“结婚以后,你和孙家的小姐私下里定怎样的协议,让你在外面乱来,想搞女人还是想搞男人,只要不被人发现,你想怎样就怎样,我们做家长的不会干预。只要你在该结婚的时候结婚,该抱孩子的时候抱孩子,别的事没人管得着你。”
至此宋父也压不住火气了,他痛心疾首地质问:“可你刚才突然犯浑,在外人面前说那些话又是什么意思?峻北,你多大的人了,你自己心里有数,你在外面代表的从来都不只是你自己,而是整个宋家。”
“要是哪天你让我看到了你搞男人搞出花边新闻的报道,你就给我滚。宋家只当没你这个人,出去我绝不会认你这个儿子。”
宋峻北深吸了一口气。
有千言万语压在心里,压了三十四年了,还不曾暴露出来过。这些来自家族的教诲,植入脑中根深蒂固的思想,现在宋峻北要完全地将它们扯出自己的灵魂,再将它们尽数扭断,碾碎在脚下。他就是如此渴望来一场疯狂的大地震,将整个大地掀翻过去。
但最后宋峻北没有爆发出来。他只是恍然想起了一张年轻的笑脸,带着生动鲜活的快乐。
那一缕自由的灵魂,和他现在所处的世界格格不入,是怎么都不能融到一起去的。
——留给宋峻北的时间不多了。
——但需要宋峻北去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宋峻北将领带收拢,束紧在衣领之下,调整好了姿态仪容。他站得笔直端正,面朝父亲,颇为正式而冷静地回答:“父亲,我是想说,”
“和孙家联姻一事,需要重新商定。”
乔逾结束了今天的兼职工作。他收拾好店里,蹦蹦跳跳地从慕斯森林出来时,一眼就看见了那辆熟悉的车。
只是有些奇怪,今天宋峻北没有待在驾驶座上,而是坐在车后排。车里没开灯,男人的面目神情沉在阴影里,整个人犹如静止的塑像一般,不知道已经等了多久了。
不想开车,是不打算走了吗?
乔逾没看明白宋峻北的意思。乔逾关上副驾驶的门,转而绕到后座,敲敲车窗,然后拉开车门也坐进了后排,就挨着坐在宋峻北身旁。
“宋先生。”乔逾仔细看了看宋峻北的脸,“你怎么啦?怎么不开心了。”
宋峻北结束了沉思和等待,闻声朝刚上车的人偏了偏头,正对上乔逾的眼睛。
那像是两口映着月亮的井。
乔逾动脑想了想,问:“要我给你讲个笑话吗?”
可他还没开始讲,宋峻北就先笑了起来。
“能抱一下么。”宋峻北说。
乔逾:“啊?”
宋峻北在黑暗里神态自若地解释:“我怕黑。你抱我一下,我就不怕了。”
乔逾当场回想起那天晚上宋峻北说的瞎话。“……”
“……怕黑不会是真的吧?”
“是真的。”宋峻北的语气甚为肯定:“以后晚上没人的时候,你要么牵我的手,要么抱着我,不然我会吓到走不动路。”
乔逾:“……”
不是,你当骗傻子呢?这个借口还真是好用啊?
但是,行吧,上次乔逾有点害怕,宋峻北拿这句话哄他一起牵着手走回去,那现在宋峻北看起来心情不太好,乔逾也依着陪陪他好了。
乔逾于是又朝宋峻北靠近了一点。他倾身过去,张开双臂,整个人扑进宋峻北怀里,给了这个人一个大大的熊抱。
“好了好了,现在不怕了,宋总小朋友。”乔逾哼哼。
宋峻北笑出声来。双臂用力搂住乔逾的腰和背,抱满了。
宋峻北附在他耳边轻轻地呵气,问:“乔逾,要是你宋总落魄了,被赶出家门,家财散尽,你会怎样?”
“呃,那我打工养你?”乔逾傻眼。“我也不知道养不养得起你呀,大老板。”
宋峻北笑得更加厉害,像是要被他的回答笑死。那阵笑声从起伏的胸膛里震出,贴着乔逾的身体传到他的心里。
“好,好。”宋峻北连声笑道,“你养我吧小乔总,我有一口饭吃就行,叫我给你打工也行。”
乔逾不知道他在笑什么,心里蓦然一紧——不会真是OU+出什么事了吧?可是宋峻北没主动说,应该是不想提,乔逾追问的话就太不懂事了。
乔逾心情复杂。他默默拍了拍男人的后背,尽可能委婉地安慰说:“我是说真的。我也能赚钱。要是宋先生你突然破产了,欠了一大笔债,还缺钱了,那我可以回我爸的公司去上班,那边工资高。虽然肯定没你的高吧,但也不是完全帮不上忙啊。我很能存钱的。”
“对了,我不是还收了你好多钱?其实我是准备都还给你的。我都记着账呢。要是你实在没地方去了,我就在外面租个房子,收留你……”
他小声啰啰嗦嗦地讲起来。那些话像雨滴打在水面激起涟漪,像梦中的窃窃私语,全都落在漆黑安静的车里。宋峻北阖着眼静默地听他说完。“嗯。好。我知道。”
宋峻北低头,埋首在他颈侧,深嗅他的气息。
“我刚才那么说是逗你玩的,其实什么事也没有。”宋峻北突然说。
说完这句宋峻北又坏笑道,嘲笑小朋友:“你是不是傻,怎么什么话都信?别人卖两句惨你就主动提出要帮忙,又是收留又是给钱,也不先搞清楚是不是真的。这样交朋友,就算给你开十倍工资都不够给人骗的。以后不许这样了。”
“……”乔逾刚松一口气就被这番数落气得一哽。他揪着这个人的衣服咬牙切齿道:“还不是宋先生你乱开玩笑在先?你不骗我我怎么会上当受骗!”
他气抖冷:“是别人的话,我还不一定帮忙呢!”
宋峻北笑闷了。小朋友炸毛的样子也不知道多久没有看到了。宋峻北更不知道下一次再想看得要等到什么时候。
宋峻北将乔逾拉起来,正经了不少,说起这回的正事:“乔逾,明天我不能来接你了。”
乔逾一愣。
“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不能来了。”宋峻北说。
或许是因为两个人没有抱在一起了,现在身边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体温,车里的温度变低了许多。
乔逾张了张口,直接问了:“为什么?”
他想知道答案。“那周日呢?也不能见面吗?不用我来履行协议吗?”
“是的。协议的时效还没有结束,但后面的周日我现在就提前和你说,先取消见面。”宋峻北如实答道,声音很稳:“没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我这段时间会比较忙,抽不出空来。”
乔逾没有话可以说了。他沉默地坐着,心里乱糟糟地想着,那还能不能再抱一次?想着,是不是自己又做错什么事情了。想着,这和提前终止协议有什么区别。想着……
但好在宋峻北没有太多停顿,继续说了下去:“我会给你打电话的,乔逾。你要记得接。”
乔逾豁然抬头,眼神死灰复燃立刻明亮起来。
这句提醒是什么意思?
为什么不能见面还要打电话?
要说什么事?
“所以,这段时间你就搬来画室留宿吧,怎么样?”宋峻北嘴角的笑在黑暗里也很明显。“你下班很晚,离寒假工到期又还有很久,是不是?我不能来接你了,你也别再坚持每晚赶末班地铁回学校了吧。”
“画室我当初特地选在僻静的小区,结果就是这边的地段不好,离地铁站很远。到了晚上这片儿跟开发区似的都不见什么人,一路上又黑,路又窄,全是密集的巷子……”
宋峻北看上去很想留下他。乔逾考虑了一下,答应了。
“好。宋先生你没有不方便的话,我过来借住几天。”眼睛溜溜转了转,乔逾试探着问,“还有就是……房租?”
宋峻北知道他在想什么。“你想记账就记账。”
乔逾咧嘴一笑。“这个不用记账,我打工有工资,付得起。只要宋先生你别装无良房东狮子大开口就好啦。”
宋峻北发觉自己真是很爱看他的笑。
宋峻北没有提,去年乔逾把慕斯森林当做图书馆天天跑来泡在店里写卷子的时候,他就每晚开着车远远跟在后面“护送”他回地铁站了。所以宋峻北才能在乔逾真的遇到危险的那天晚上及时出现。乔逾还想当然地以为那是巧合。
可哪怕虹色上的看客们都在夸奖S先生,宋峻北也丝毫不觉得这件事值得炫耀。
直到现在,终于说动了乔逾把他安置在画室,宋峻北才敢真正地放下心来。
就像是把流落在外的贵重宝物全都收拢在一起,藏进不为人知的巢穴,这样才觉得安全。
小朋友的笑容是其中他最珍惜,最重要,最不能放手,最想要保护的那个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