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151章 解忧无虞 我与我周旋久

  李小姐与人间的兄长做了一局,将林瑟玉困进笼中。

  笼在酲泉。

  “她为什么要那样?”云青峭忍不住道,“这畜牲虽然该死,当时总和李家算一丘之貉,也是为了帮她,左不过弄巧成拙。何必……”

  恩将仇报?

  她一动,纱布有些松脱,苏视连忙靠近查看,低道:“十日之内,死魂是可以还阳的。”

  当时没有神,无法请愿,但凡尘散布的邪术妖术也不在少数。

  云青峭一愣。

  阮颜愈却点头:“正是。李小姐是为了复生,才配合她兄长设局,把那条蛇骗进了酲泉的陷阱。但一个女子——尤其是貌美的女子,手无缚鸡之力的情况下,会在一大票虎狼之伺下遭到什么对待?想也不用想。”

  饶是云青峭性子冷,自诩见识过世面,也被这故事冻出了一身的冰渣子。

  苏视轻轻扣住她发凉的指尖。

  “那……”

  “那以后,她应该就是疯了。”阮颜愈的声音不再像起初那样和缓,平铺直叙,“开密折破局以后,酲泉几乎被屠城,尚书府被血洗,那时据说就算住在十里以外,都能听见里面一阵阵惨叫,白天黑夜,持续不休。”

  几人都沉默了。

  不知过了多久,才一声轻响,却不是任何人。——那少女在梦中挣动,像不堪重负,蛇尾终于曳在了地上。

  苏视这才开口:“先前在凉珂,有一位类似的圣女。也起了一座高塔,在平衡界处掌控阴阳,为扭转命运。——我后来听说,她生来替别人受了极刑。这条蛇造极忘台,应该是一个道理吧?”

  可时想容到死都摆脱不了的宿命,同样血债累累的林瑟玉,又能怎么挣脱呢。

  极尽疯狂,世界就能给你一个答案吗?

  可笑。

  “这我就不太清楚了,”赵夫人道,“极忘台有许多层,蛇女一般押人进去,沉入血池,练就半蛇,据说这样若是练出一个成功的躯体,就可以代生。”

  苏视皱眉:“代生?”

  不怪他一惊一乍,守孝还未结束——梁晏就是死于谋换代生。他意欲以最像自己的儿子做载体,却被梁斐反将一军,二人同归于尽。

  而林瑟玉造这么多孽,竟然只是为了造出一个可供代生的躯体?

  赵员外道:“这些我们可不知道。山野闲人,镇日只听村话矣。”

  这时云青峭忽道:“我要进山。”

  几人都吓了一跳,以为幻听。却见云青峭起身取剑,作揖:“多谢两位款待,这小姑娘劳你们先照顾——别过。”

  竟然真的要走!

  且不说这还是半夜,晨露未晞,就她这小身板,怎么看怎么都会被瘴气缠身小命危矣!

  苏视本想耐心告劝,一个话没出口云青峭行如风已经走了——云姑娘很懂这货的废话之多,直接不给他发挥余地。

  苏视只好先给赵家夫妇告别,千恩万谢,留了银两,这才抓起还在呼呼大睡的神兽大雪,拔足狂奔,在狭隘山径中发现云青峭身影时长出一口气。

  云青峭看着稳重,谁知心里也这样不羁,说走就走,毫不以自己安危为重。苏大学士攒了满腹的废话,正欲开喷,就见云青峭回头一看他。

  那一眼莫名令这话唠兼段子手闭了嘴,因为那是一个太过认真的眼神。

  “我十岁时,”云青峭忽道,“父母被贼寇杀死,我被卖到西湖官船上,为那些名妓扶琴。”

  晨间的风将她的话音吹的很冷,苏视不由自主地放轻了呼吸。

  “临安出名的姑娘,我都跟过。其中一个常被贵客眷顾的女子,撞见我在船舷借灯看捡来的《诗经》,隔天她给了我一两纹银,叫我买碧雪斋刻本。”她吸进一口潮湿的雾,“我及笄那一年,她将我推荐给了太子。说‘奴家侍寝就够啦,您可不要吃窝边草,这么个只知道读书的呆丫头,叫她添墨习字就好啦——’”

  苏视下意识一伸手,但没有碰到。

  云青峭极快地擦过眼角:“我这辈子见的最多的就是妓/女。不管青春丰茂时有多风光,到最后永远落得一个老大嫁作商人妇,这还算幸运——自杀的发疯的自尽的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不计其数!”那尾音转为一种极其痛恨的激愤,沉淀下来,立誓般,“这一个,我一定要见——”

  蜉蝣之语穿过长风,应感之会般“哗啦——”一下,万千冰碎洒落在错汝泉中,寒凉转眼消融,脆腔却还挥之不去。

  听来,从耳边一路麻进心底。

  寒气骤然袭来,如同四方八极的温度与春风都被无形的恶灵争先恐后吞噬殆尽,极冷之下,将温泉都生生凝出一层薄冰。

  还在对峙的一蛇一人感受到这等寒意,却双双凝住了。

  随即:“吼——!!”

  一条冰龙破空啸出,一举将红蟒撞翻,蛇尾拍在流瀑上激起水花千丈,打在薄冰的水面上泛起稀里哗啦的细碎响动,听着令人格外焦虑。

  有仇必报的蛇娘娘却没有反击,仿佛那一下没揍到自己身上,即刻如电刺出,对逃难的徐念恩疯狂追击!

  大蟒嘭的一下撞在徐念恩沾冰抹血飞快画出的阵法上,堪称地裂天崩,周遭山脉狂震,阵法挪来的山石顿时炸裂四溅!

  徐念恩斯文扫地狼狈躲开又拍一符——传送还是没用,同时那只黑虎咆哮一声,在猛烈的蛇击下彻底消散。

  他心口剧烈一颤,硬生生将血腥味吞咽回去,林暄却杀红了眼,非把他嚼碎不可,蛇瞳闪然而近——

  那一瞬间徐念恩心中陡然而生一股暴虐的无力:

  算了,算了——算了!

  用尽了全力,也就一败,不过一败,玩够了本,值回了价,还有什么遗憾?

  难道这辈子看过的笑话还不够多?难道看过的闹剧还不够戏剧?有什么可留恋的?还有什么可念!所谓负隅顽抗,必然都有心中信仰——无论是人,还是事。

  他有什么?

  何必负隅顽抗!

  一口*气,值黄金几钱?

  但就在他脱手已违时,一道几乎能把人灼瞎的剑光横插进来,万钧巨力一挡,将蛇头原样掀开数丈!令人头皮发麻的藤蔓爬满脚边,瞬间把徐念恩捆成了一只没有求生意志的蚕蛹。

  红蟒撞在瀑布里侧,似乎蛇骨都撞断了,潭面化开大量的鲜血,阴沉地伺伏几圈。

  而徐念恩瞳孔微缩,看见眼前一张放大的脸——那双瞳他做梦都不会忘记,好像一个旧日的童真的梦。

  这梦早已伤痕累累,覆雪千尺,如若未识。

  ——明韫冰微俯身,堪称专注地打量这个陌生的旧识。

  这画面堪称滑稽:昔日同门,师弟阻拦了变异好友的复仇,却好像也并不是为了救师兄。旧友被打翻在身后,好像那些秉烛夜游的日子都只是谁一厢情愿的幻想,其实从来就没有发生过。

  四面蕴着鬼气的寒冰给明韫冰的眼里镀上一层冷质的安静,但在徐念恩回视以后,便从深处酿出一点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这笑的迷惑性实在太强,以至于一眼看上去,竟然是温柔的。

  徐念恩一向直觉很准,感觉缠在身上的荆棘越发收紧,连忙半死唤道:“……阿静。”

  明韫冰听完,却既没有动容也没有愤怒,从表情看来,他甚至没有任何变化——那些脆弱无依多情百转,好像一个专属于梁陈的梦。

  他唇角一动,像是一个要成形的笑:“师兄……”

  徐念恩陡然睁大眼睛:“小心——”

  “大人——!!”

  庞然的红蛇缓过重伤,点地一震,化出九个分身,十条蛇便围击成圈,蝎尾般高举,闪电般齐齐朝渎神密布的地方狠刺而去!

  而姗姗来迟的凤凰和神明要靠近,已经是来不及了。

  徐晓晓简直目眦欲裂,只听耳边呼啸一声,剑气铿然,混乱之中百般乱影攒动,好像无数的记忆在其中烧灼缠斗,看的人头痛欲裂。

  她眼珠子都要喷出去了,却有一道炽亮金光劈天斩下,一举破开乱局,尘雾渐清时,只见法自然剑破壁插山,赫然直送进赤蛇的七寸!

  红蛇整个腰粗的躯体都被钉穿,痛苦地蜷缩着,怨毒地盯视近在咫尺的仇人。

  徐念恩急促地呼吸着,混乱抬眼,看着眼前的人——

  明韫冰这次穿了一身不是他风格的月白衣袍。略宽松。整个人都因此过于明净而不真实。

  林暄那堪称恐怖的毒牙贯穿了他的左肩,犹如衣服上的一个血眼睛,格外刺目。

  徐念恩却笑了起来,那样子比鬼帝还像恶鬼,梁陈皱眉之下他猛力一挣,攥住明韫冰的手——以及那把恐怕还没有刺杀者本人冰冷的匕首。

  这画面堪称诡异,徐晓晓大气都不敢出,晕头转向地想:“不对啊,为什么?林姐姐是明大人的朋友,义父不也是吗?为什么她杀他,难道是挡了一枪?但是为什么呢,徐念恩不是很坏吗……”

  “阿静啊,”很坏的徐倏又叫这个称呼,如斯亲昵,如若无伤,“难道……你就没有一点想师兄吗?”

  明韫冰苍白的手背因为这个动作染上了血污,红白错落,视觉上格外靡丽。而不远处的梁陈看到这一幕,欲言又止。

  明韫冰却也笑:“想啊。”

  他脸上的血点子被黑发擦成一缕一缕,垂落扫拂,令徐念恩想起早先在念书时候,那些昏昏欲睡日子里,吹进窗口的温柔晚风。

  却早已追逝难回。

  “既然想——”徐念恩亲昵地笑着,蓦然抽出了藏了不知多少年的那把笑里刀,尾音凶狠,“那又为什么来插我的心!?”

  梁陈蓦地发现什么,猛然抬头:“明韫冰——回来!!”

  然而已经晚了,困住徐念恩的数道冰栅“砰——”的一声爆裂,随即地气疯狂地暴涨,在钉穿炽蛇的山崖上极速旋成一幅巨大的太极两仪图,几乎遮天蔽日。

  阴阳两气在这种堪称恐怖的漩涡里大肆缠斗,徐念恩的大笑骤然飘洒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束发的绳断了,留了许多年的长发乱卷,半边脸都是血腥,蛇牙蓦地脱开明韫冰肩膀,多种不同人、不同种类的血都混在了一起。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风暴当中,红蛇纵身卷入那阵心,好像有无数疯狂旋转的刀刃就在那里,整条蛇就像被绞碎般逐断成片!大片大片的血雨瓢泼开来,染的天地绯红,梁陈感受到什么,脸色马上变了。

  徐晓晓失声:“上神!”

  ——梁陈半跪在地,额心如锥翻搅,一时痛到根本站不稳,吐出一口鲜血。

  他却根本感受不到肉体的痛苦,因为那是契印存在的地方。

  被圈禁方强行破开了禁术!

  惊疑抬头,果然正与明韫冰对上视线。

  那一眼真是令人肝肠寸断,梁陈根本不知道为什么,一瞬间心中大恸,一种难言的恐慌抓住他:“你回来——回来,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别一个人……”

  明韫冰却只是最后看了他一眼,便回过头,在飓风里回答了徐念恩的那个问题。

  “因为,”那是一个有几分自嘲的笑,,他轻声道,“我想让师兄陪我一起死啊。”

  徐念恩笑的几乎喘不过气,大口的血沫溢出。

  “我陪你死?我陪你?为什么不让你的亲亲大神来陪你?是舍不得吗?我倒要问他逼你献祭的时候,有没有半点不舍啊?!”

  法自然剑暴电一般轰隆破幻,天摇地摆水爆火烈,然而却依然太迟,那不知渡向何方的法阵已经随着疯子的讽刺大笑消失无迹,山崖上只剩下一片沉默的焦黑。

  那一刻过载的消耗令强弩之末骤然崩断,梁陈只觉得自己的脑海里所有的神经都开始痛,就像被铁针钉满了,再也支撑不住,意识被一片漆黑袭击。

  其实还没成年的凤凰手足无措地对着一地狼藉,一个生死不知的神明,以及被蛇肉糊成了血海的温泉,简直也想去死一死了。

  听说过度的消耗会换来一个短暂的温存,这是人身上的小阴阳,人属于万物,也有阴阳序。

  也许正是因为这些年勾陈一直心系天地,所以就在第二阶天濒临崩溃的时候,他也遭到了难以抵抗的劫难,前所未有地感到痛苦。

  彡一直说鬼族损耗心智,其实没错。勾陈明显感觉到自己的耐心不比上古时期那么好了。

  明韫冰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他身边消失,换作从前,他还可以理智冷静地分析,考虑应对措施。可以条分缕析地判断为什么,但到了离恨总关情的现在,这件事却忽然变得太难。

  在最初决定靠近他时,我其实还是确定的。

  我觉得我永远也不会伤害他,我是那么笃定的。可他居然对我露出那样的眼神——

  不知道是哪根神经被伤痛刺中,旷梦忽的有了画面。一大片原野。清新自由的草叶,而后是活跃的流水。潺潺。水何澹澹。

  繁花细木中似有什么嘶嘶,醒目的一点红。

  疏荡?寒蜮?流渡?

  枝叶浮动的声音像点进记忆寒冰的水,衣袖上沾着的,独属于热泉的味道扑过来,与本来的苦茗味道混成奇异的香气。

  惘然之忆。

  有梦长留诉。

  漫天的风雪交织成无声的怨诉,朝我扑来。放眼是大片大片的洁白。白至刺目,而脚下竟有一道血线,看去时睡蛇般醒来,往前蹿出一条标志的血路。

  凭借对地脉无与伦比的感知,梁陈似乎知道这是哪里。

  昆仑。

  我梦到昆仑?不。

  上古时候,盘古破天,最重的一条脊骨就化做此山。九州大地主气的南北二龙,都从这里发源。

  泰山是五岳之首,是人家的平衡界所在。然而昆仑却是阴阳二气的起点,是万事万物的归所。

  梁陈一步一步地朝血线指引之处走去。

  前无来路后无归途,这样的路,谁也不会想走。

  尽头出现一道台阶,在雪影照映下根本分不清是朝上还是朝下。

  两步之下,一阵黑风刮过,这仿佛永无止境的路便在这堪称恐怖之力下摧枯拉朽,一下子缩到终点!

  梁陈仰起头,看见一扇极高的大门锁在这山脉深处。九州的腹心。

  那门一眼看上去简直是奇异的,两条首尾相连的巨蛇铸成门骨,色调暗沉的金色浮雕刻着栩栩如生的各种动物,从十二生肖到山海异兽,按照从零点顺时针转动的次序,犹如沿途展开了一程生命羽化的瑰丽历程。——乘的便是腾蛇。

  那双蛇眼似乎闪动了一下,梁陈不免一惊,却不是因为这诡异的阴阳双蛇。

  门前站着一个人。

  身形修长,侧脸冷峻,是明韫冰无疑。

  他脸上没什么可供解读的颜色,几乎有些漠然,仰首与那稍低的蛇瞳相视。

  梁陈知道那是像最初在十叠云山一样,留在昆仑的他的幻影。

  明韫冰将手按在浮刻上,在毒牙的尖端刮破手掌,微凉的血液缓缓渗入冰冷的玄铁。

  梁陈下意识想阻止,但走近才想起,这是隔世的幽灵,是看不见也听不见自己的。

  惊雷如吼,复运几回,世界的门缓缓朝神灵打开了一条缝。

  难以形容的光华照出,如遥远宇宙传来的迷幻颜色。梁陈裹着这样一层羽衣,跟在明韫冰身后,进入那道深锁的心门。

  “轰——”

  厚重的铁在背后互相合上,却无心慌。梁陈抬首——眼前的一幕已经超出了所有的想象。似乎真正是只会在梦里出现的景色。

  在外面无所不存的苍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紫闪烁的星,无尽的星子之间嵌着活生生的四种庞然大物,犀、鳄、孔雀、鲲。真的是嵌——孔雀的羽毛就长在天上,一声声叫着无从辨别的曲调。似痛似怨。

  那一瞬间古神明无端与蛮荒时代仰望天空的古诗人灵感同心——

  到底何为天?何为地?

  何为生?何为死?

  生命,从朝菌蟪蛄到智慧生物,究竟是怎样的生存模式?为何总有奇异的动物与星幕长在一起,一声声仿若对我呼唤。

  唤我回到生与死的尽头,抓住这个错综世界的最高奥义——

  而就在这片奇异的夜空下,长着一棵堪称震撼的树——其实根本不太能说是树,它只是有树的样子,枝干盈明透亮,里头似转着无数疾风暴雨,但能看见的只有一片如雾的气。那些本该是树叶的地方,用无数光笼锁着戾气深重的魂元,每一颗都像超脱视觉以外,亮的简直有点不详,但居然层层错错,给人一种世界本源的奇异之感。而以神族的目光看,很轻易就知道那是什么:

  神陨之力。

  而且不是一类,是所有——三十二位古神的,无一遗漏,全都在这里。

  明韫冰就站在这棵树下,就像他从前在寒蜮无数次不解于那棵阴阳树一样,仰首而立。

  哪怕是从自己心底延展出来的枝叶,也带给他那么多的奇怪。

  但梁陈知道,他只是奇怪而已。

  那是一种灵长类动物对其它同样存在于世界,却与我不同的事物的好奇。

  也许在出生以前,他也曾对世界怀有极大的期望,所以才会在被伤害的时候格外激愤,感到无法形容的痛苦吧。

  可我,又是哪里做的令你想要放手呢。

  隔世的亡灵静静而立,良久,静寂的眼中浮现出一些涟漪。

  那副样子不得不让勾陈想起一些他以为自己早已遗忘的旧事。那是在流渡,彼时明韫冰一到深夜就格外痛苦,如果忘记把他抱进怀里,就会遭到无法解释的偏激攻击,这个人是如此轻易地陷入迷狂,又在伤害梁远情以后极其伤心地哭泣。那种喜怒无常的程度跟一个货真价实的疯子没有两样,就算是见惯了世事的古神明,时而想起,也会觉得有点新鲜。

  这样的姿态,到底是他做出来给我看的,还是真正的不安呢?

  他近乎残忍地这么想着,忽然看见明韫冰侧过身,漆黑的双眼盯住自己。

  刹那间梁陈心跳狂搏,脑中闪过一个疯狂的念头——难道他能看见我?

  是什么我不知道的秘法吗?

  就在我所梦到的梦里?

  明韫冰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说不准是什么力量促使梁陈卸下了防备,一步一步地走近了这个也许随时会把他吞噬毁灭的心境之心。

  他走近了,在那种蛊惑之下伸出手,指尖穿透对方肩膀时蓦然回神,只见面前的残影还是盯着自己。

  梁陈瞬间明白了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你……早就知道我会来?”

  这里绝对不是什么梦,而是一个真实存在于第二阶天的秘境,所在地就是昆仑。唯一的解释是梁陈进到这里面,是早被安排好的。

  第四样信物在酲泉,林暄手中,明韫冰要知道是什么不难,揣摩好友的心思而已,他素来擅长。

  但能断定自己必然会给他禁锢,再在剖心之下给什么回应,又在他离开以后做什么,简直就是令人毛骨悚然的推断力。

  更何况这还是至少在十叠云山重逢以前就布好的局。

  明韫冰定定地看他。梁陈不由自主地注意他的眼尾——多少次在这个人无比痛苦时,那修长的眼尾就会染上红晕,泪水像一种陈年的修饰,长在永夜浩雪的岸边。

  其实笑起来是很好看的,眼睛轻轻弯起,有漂亮的卧蚕。非常非常开心,并放松到很柔软的时候,就会露出一对小小的酒窝。

  但那样的时候,实在是太少太少了。

  我好像一直在让他痛苦啊。

  后知后觉地发现这点,勾陈品着这苦涩的一念。心中简直滋味难言。

  “你来了。”这时,明韫冰开口道。

  这几乎是一种轻声的感叹,就算是解释为自语,也说的过去。

  明知对方不可能听见,梁陈还是忍不住说:“是啊。”

  我来了。

  “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明韫冰的眼睛非常好看,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族类原因,眼瞳极黑,却给人一种清透之感,当那些众色纷纭的奇景落在这样的眼湖里时,简直有种不可思议的美感。

  当被一双这样的眼睛注视时,没有人会不心甘情愿地沉沦。

  梁远情手指再次从他的手腕上穿透,空白了许久的心无端生出一股夹杂痛苦的沉怒。

  “韫冰……”

  好像能听见这声呼唤,他的表情竟然化雪般慢慢舒展开来,从低停长睫看,颇有几分温柔。

  就像入梦前留给我的最后一眼。

  就像他还给明韫冰那个梦时,醒来后,就发现明韫冰没有睡,就那样看着自己,当时他是感觉到对方好像有话要说。问他“怎么了”,得到的却只是一个轻微的摇头,而后是安静地靠进他怀里。

  幽灵的凝望中蕴出难言的哀伤,淡而清晰地刻成一层雾,遮住了更深的心绪。

  “如果你来了……”

  听到那句话的时候,神明只觉得犹如当年飞升渡劫,天道降下的七十二道紫雷再次惊判一轮,惊判他是否配做天神:“——那么我一定已经走了。”

  当年的惊雷破在我手边,问我——

  你愿意从此放弃一己之私,一生一世,死死生生,都为天下苍生活着,即使背负骂名,辜负七情也在所不惜吗?

  你愿意再也不去想一己所欲,羁旅无家,永生永世将活着的每一刻都奉献给苍生大地吗?

  你愿意去走这样一条困难重重,尽头毫无嘉奖的路吗?你愿意将累世的多裕留给别人,燃尽自我以回报给了你生命的苍天吗?

  我愿意。我愿意。我愿意。

  我责无旁贷。我义不容辞。这是我与生俱来的使命。这就是我活着的一切啊。

  可为什么……

  为什么我却遇见了你。

  世间安得双全法!

  梁陈简直难以形容地心脏绞缩,不久前明韫冰再次被风暴吞噬,消失在自己眼前的画面浮现,简直痛彻心扉——

  无数过往的画面翻开再现,断桥远眺,封锁冰湖,拥抱我。破障有无处,沾满血的獠牙和尖角……到最后,只有那双似乎泫然欲泣、却又根本是没有任何情绪的眼睛。有些怜悯地注视我。

  不知何时,梁陈感觉那幻影附身靠近过来,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已经半跪在地,明韫冰好像在垂眼端详他泪痕半布的脸,但他知道其实对方只是在注视一个多次扑空的虚影。

  良久,他抬手。所覆的位置竟然与梁陈的侧脸丝毫不差,以至于大恸之中,勾陈似乎觉得他是真切地捧着自己的。

  他就像不久前对徐念恩那样轻声,却温柔很多:“终于轮到我来对你说这句话了。”

  “别哭。”那是一个近乎解脱的笑。好像早就知道这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因此发生的时候,只剩下多情的无奈,旁观的静看。

  遗世的幻影随着话语的尾音再次如梦消逝。映刻在神明眼中简直肝肠寸断——

  那一瞬间从前翻阅古籍时掠过的一个极其惊险的方法冲破坚固的筹谋铁墙,闪现在勾陈考量中,几乎是瞬间他就做了决定。推翻了之前步步为营的一切。

  “我要重构轮回。”心口蜷缩着,他想。

  作者有话说:

  世间安得双全法。—仓央嘉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