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38章 六不惜 夙愿昔年

  彡道:“神陨的正式结束,乃天泉疏荡在第二阶天落尽。此后降真出,神道合,世上只剩最后一位领神大人,即降真。但三十三宫神明在普天之下并不是完全寂灭了。”

  梁陈心想这我熟啊,便说:“你指的是神明散落各地的魂元,对吧?它们会沾在阴阳序比较圆转的地方,甚至附在初生婴儿身上,也就是‘人杰地灵’。所以神陨时出现过神相的地方,就格外出人才。”

  彡点头:“不错。”

  “可情仙不是在酲泉陨落的么?关凉珂什么事?”

  “………………”不知为何,彡眼神闪烁了一下,像是一个很快打消的欲言又止,随即他恢复了面无表情:“情仙飞絮的魂元向来落于有情之处,此地既然有他的气息,自然是因为主谋深囿于情关。”

  “时想容?”梁陈想了想她那样子,从头到脚都写着“滚远点我懒得睬你”——这样的一个人,深陷于情??

  不过反过来一想,明韫冰不也是一脸高傲冷漠,还不是一看到那谁就起暴风雨。

  可见情之一字,着实非人。

  彡伸手在白骨上轻轻一拂,微金之光闪过,那对坐的三人竟然转瞬之间就恢复了原状!

  梁陈还以为他这么神通广大,竟然逆转了生死,定睛一看才发现那只是幻觉。

  ——因为那个年轻的小伙子一个转身,就直接从彡身上穿透了过去,端着碗跑向厨房。

  这是可以看人死前一柱香之事的术法,上古时常常为神明所用。

  梁陈瞅了那白骨精一眼,发现它惨白的脸变得跟僵尸差不多了,看来用这种术法对他消耗很大。——在以前,这只是芝麻绿豆似的小神通。

  一家人坐在了一起,小伙子道:“南亩那地今儿恳完了,过几日就能播种下秧了——对了,晚上记得给老牛加两把草,可累死它啦。”

  老妇褶子里笑出了温存:“——吃完饭就去,明儿让你爹跟你一起去城里看看医生,他老头疼。正好逢集。”

  “去啊,也买点布给我做件短褂子,喏这已经破成烂草垛了。”

  梁陈却皱了眉——他看见那小伙的表情僵住了,就像突然看见了十分恐怖的东西。

  瞬息之间几根长长的虫脚黑电般伸了过来,嗖的钻进了三个人的天灵盖,他们哼都没哼一声,皮肉瞬间灰灭,那闲话家常的人就变成了枯骨。

  幻象消失,梁陈不知道那是什么,看彡时,却发现这从上苏视身以来,一直不太有情绪波动的人牙齿咯吱咯吱地磨着,就像一只看见了丧心病狂的烤骨头全宴的鸡,正处于压不住火的暴怒边缘。

  梁陈还没问,彡就斩钉截铁道:“造化。”

  这可真是超过了梁陈的认知:“何谓造化?”

  “……这是在神陨后,始皇帝一统天下后,芈族所新创的一种邪术。无怪大人不知。”彡说,“芈族的三大术法大人应该知道——分别是点金、冰火和人沼。芈族是能结丹的人,可以靠金丹来暂时驱策天地灵气。他们一整支族就是从上古传下来的,当时一直有传言说,神陨的背后没那么简单,很有可能就与他们有关。”

  “天帝曾派当时的领神去查探真相,他查出,当时司春之神身上的紫火,就是芈族的第三大术法‘人沼’。不过芈族那三大术法是怎么得来的,就没人知道了,那位神明没有查到这一步,就被收……被召回了。后来,以身殉了这些邪术。”

  梁陈先是不解,然后猛地反应过来——当时的领神不就是勾陈上宫?

  彡无视了梁陈复杂的眼神,看着那一桌残骸,眼中止不住的怒意,继续说:“芈族相当于人族中的鬼族,生来阴险狡诈,卑鄙无耻,偏偏可以结丹,猖狂万分。但神明是不能伤害人的,——芈族弄手段十分机巧,喜欢做奸臣,而不是杀神。神陨后,芈族一直在投靠皇室,想乱世倾危,从中牟利。”

  终于有知道的了,梁陈顿时接话:“他们不是知名的墙头草吗?谁得势就去依附谁,然后百般怂恿,万分搞事,立志借那几手邪术成为每一代的魏忠贤。所以几乎过几朝就会有明白过来的‘寡人’下令把他们追杀一遍。也就是这么杀啊杀的,杀到我二哥这里,终于绝迹了——真是打不死的小强!”

  而且说起来,梁陈还背过一口黑锅呢——芈族发狂,有时候还会借降真这个“神秘组织”来起誓,关他什么事?真冤死了。

  彡点头:“不错。除此之外,在这一千年里,芈族还策划过一件大逆不道的事。”

  “什么?”

  “他们想复活神明。”

  梁陈第一反应是:这不是做好事吗?怎么就大逆不道了?

  彡表情渐渐平静下来,说:“准确来说,不是复活神明,而是造神。”

  “大人有没有想过,人间烟火天那么多的凶煞,就算是花了九百年,仅凭降真上神一人之力,何以能做到绞杀得如此彻底?”

  梁陈一点就通:“因为芈族也在一起杀?不过为什么?他们那德行就不像会做好事的,难道凶煞身上会有什么东西可以造神?”

  “对,”彡伸手一拂,那些白骨上霎时露出一片红色的印痕,细细看去,皆是一个一个的情字,“凶煞按五行、七曜分,一共有十二种,造化就是把这十二种凶煞的鬼丹挖出,加以一凡人躯体,从而造神的邪术。”

  梁陈刹那听出了其中的阴邪之处:“凶煞造出来的……那到底是什么玩意儿?”

  他忽然又想起那从贼首身上搜出来装着鬼丹的玉琮,其用途不言自明——如今凶煞属于稀有物种,凑不到十二种凶煞,拿常鬼来凑数也可以。

  而且这么算来,明韫冰其实是最好的“食材”。因为他可以算是最后一只千年凶煞了。

  “第一阶天神宫中,除了三十三位古神是开天辟地就由天地清气孕生,例如天帝、勾陈上宫、道德天尊;其余的神明,皆是在史官记载不到的时期里,或者有生祠,受了凡人的无数祷念,或至纯至善,或至烈至刚——无一例外都是经了长久的苦修,才得以上仙箓盅,并御日月山川之灵气。”彡有些轻蔑道:“而造化造出来的,芈族称之为‘地神’。”

  梁陈是听出来了,这位白骨精兄最后那句话是盖不住的“那算什么垃圾东西”,看来是第一阶天的忠实拥趸。

  他摸下巴道:“按说神明最基本的职责就是还愿。譬如勾陈上宫掌兵器跟北方玄天,老有人问天气跟‘啊我的三叉戟怎么生锈了’,我一般就回说,出太阳也要穿大袄子哈,还有,你别拿它叉活鱼啊!”

  彡:“……………………”

  梁陈迎着白骨精无语的目光问:“这个地神,肯定没我这么亲切吧。——它还什么愿?”

  “杀人、夺魂、欺世盗名、苟且偷生之类。无非如此。”彡平静道,“大人说的正是。神明是扶危救难,急民之急的,所以您作为难得一遇的仙缘身,也算是承情,该履之责,是不可避开的。”

  宛如耳边刮过了一阵风,梁陈若无其事问:“不好意思,那这跟现在这情况有什么关系?”

  彡:“造化不能凭空造神,它只能借神明魂元来作为引子,造出与正神类似的歪样。”

  “那为什么刚刚会有一对虫足……”梁陈说到这,骤然明白过来——造化主要用的是十二种凶煞的鬼丹,而那人的躯体肯定只是用来当容器,既然如此,不用人而用虫的话,可不是就变成这样了!

  但那做引子的魂元可还是情仙飞絮的,于是做出来的东西就是飞絮跟毒虫的结合!

  梁陈只觉得不寒而栗——到底要跟情仙有何等大恨,又是怎样的阴毒,才做得出这种事来?!

  那可是高高在上,为救世而死的神明——

  这是时想容做的?梁陈莫名觉得不适——也许是因为她跟明韫冰格外肖似的样貌,他明明知道这是个恶徒,但总不太愿意面对她作恶的事实。

  “地神很容易就死了,不靠凡俗的肉体是难以长命的。”

  所以这满村白骨,就是时想容造出的地神为了不死而做下的孽障。

  梁陈马上就像被火燎了一下的爆竹似的,心里爆开怒火。

  就是手握渎神的明韫冰,他杀天杀地,也被勾陈上宫打了三天三夜,在抱魔柱上钉死过一回,此后又沉在湖下受凛铁冽钉,如今身上也尽是摆脱不了的诸天神佛印,一呼一吸都是密密麻麻的割伤。

  而时想容还安安然然地在凉珂当她的圣女,可做她的春秋大梦吧!梁陈眉心那簇光一跳一跳的,手里光华流转,一瞬间那光影中刀剑戟弓的样子迅速交叠变化,那是他动怒的信号。

  ——而梁斐又在这里面扮演什么角色?他知道造化阵吗?这地神造出来又还谁的愿?他想靠这个杀梁落尘吗?

  这时,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心,彡突然说:“以前礼天地时,这些情字都是铺在新人之间的。”

  梁陈犹豫了一下,低头看去。外头却突然有什么从窗户里猛然闯了进来,犹如白刃。三人都是一惊,一边早就听呆的徐晓晓火红翅膀骤然一扇,砰的把那玩意打扁在了墙上,灰尘漫天。

  徐晓晓凑过去,看见一片鸽子饼死不瞑目地沿着墙壁滑下来,吧叽一声砸在地上。

  徐晓晓:“我杀生了!!”

  梁陈:“……………………”

  他扶额道:“是你爹的鸽子,捡起来……好生烤……葬了吧。”徐国师是著名的鸟雀迷,国师府里三条回廊挂满了花鹦鹉,一走进去简直是视觉和听觉的双重折磨。

  前几天说给他写信问问如何对付时想容,估计是回信了。

  身旁彡不知何时飘走了,苏视一个倒仰醒过来,大彻大悟大怒,手里拆出一双筷子:“拿骨头来!!我今天非得吸干它的骨髓不可!”

  “吸西北风吧,看信。”梁陈把那小筒往苏视身上一抛,大步出门。

  门外还有十七、十九带人在等着,这就是枯骨村的最后一户人家了,走过了,就是走出了村落。这时,天幕已然全黑了。

  怪物一口咬在无数瓦檐上。

  天上荧光几点。

  梁陈在呼啸的夜风中回头,有几缕散下来的头发被吹得往后掠,宛如被上古神明轻盈的清气托着。

  还魂最不可少的就是肉体。这些被一瞬之间毙命的人,尸身无存,连常鬼都化不成,只好在家中沉默地扮演永恒。

  而生死是谁也不能逆转的。生死人,肉白骨,那是连神明都做不到的。

  徐晓晓探头:“梁大哥?”

  只见梁陈四下看了看,选了一棵大树,手按在了树干上。

  随后炽热的金焰随着他眉间一灼四散而去,在四合的夜幕里弹开了无数金线,交织成追逐的流星,在那村庄里的每一间屋房上划出一道明亮的长弧。

  对坐的一家三口被金芒裹住了,庭院的树陪他们经过了不知多少春秋,那金光将他们与庭树的阴阳序连接起来,虚弱的残魂自树下应召走出——

  守灵。

  村舍中,无数守灵在夜中絮絮低语,向发出号令的人询问:“——尊贵的我主,您要我们守何物?”

  “守白骨吧。”梁陈回答说。

  于是守灵领命。

  路仍然要走,于是他们离开,继续往前。

  枯骨之后几里,大片大片的黑林在夜风中低诉,一片山崖像被凶煞一掌拍塌的地,沉沉地落下去。

  沿着那断崖,是深黑的焦石,像一万道雷电噼里啪啦地在这里劈过一场,漆黑的遗迹直扩三十丈,才是他们正过的草地。

  被借灵的大树在风中叹息,渐渐收拢的金芒就像记忆一样逐渐淡去,却映出崖边一条断桥,死蛇一般挂在那儿。

  断桥边有一座界碑,也似是被雷劈得焦烂。人匆匆而过,却没有人在渐渐黯淡的光火里举目,于是那四分五裂的字也就隐没在了黑暗里,如同倏然一闪的眼神。

  ——无望涯。

  苏视把纸收进袖中:“徐国师说,他算了一卦,我们此次会逢凶化吉。”

  “没提一句时想容?”梁陈活动了一下腕骨,“这女人真该千刀万剐。——到底是哪个缺德的赋灵了个这么阴毒的玩意儿?没准就是降真!”

  缺心眼,这种人有什么好喜欢的!

  苏视没听出姓梁的那暗搓搓的诋毁,认真道:“提了,不过我没看懂。他说:‘离心自解’。”

  梁陈哼道:“等到凉珂,我直接把她吊起来,管他离新解旧的。……不过我现在需要休息,刚刚费那么大功夫召守灵,本王真是颇累,颇累。”

  恰好这时,前方露出了窗户的零星灯火,徐晓晓宛如雪中见炭,高兴道:“看来今晚不用露宿了!”

  这姑娘虽然刚刚听了一大串,但一直保持热情,也许是因为她那脑子没兴趣听进这一连串的旧事——谁在意呢?那都是埋在土里的生死了。

  旧情就像故纸上的墨,也有可能会被你亲手燎上一把火,任作白末。

  又走几步路,梁陈心中悲哀地想:“这还真不一定……”

  ——他那非人的目光早瞅见了村前石碣上的字,赫然是“红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