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22章 四悲 性善

  “是又怎样?”

  “是的话,你就不大道德了――师祖。”梁陈笑了一下,那笑容显然不是很真心:“圣女为雪豹的妖丹而来,论虐猫,你跟她有什么区别?”

  而且他在圣女腰际拿到了皇家的玉佩,圣女的来历,目的都要和他最不愿意去想的情况挂钩。

  他没说这个,代生的纹路在朴兰亭和他身上密密麻麻地刺,好像在做刺绣,有时从梁陈魂魄上找到一缕金光,便如有牙齿似的狠狠一咬,吸食殆尽,流入庙外阴云之中的开天阵法的阵眼中,令这颓势再支撑一点。

  开天的念力存于阵眼,但阵主朴兰亭快要死去,他用代生想在梁陈身上再生,成为新的阵主……把义学和书魂都挪到另一个奈何天去。

  第三阶天是无何有之乡,无穷无尽,更不知多少重。

  念力与神力类似,在神陨之后,要运山挪水,逆转乾坤,似乎也只有这一种方法了。

  按理说代生只在一瞬间就能结束,但梁陈这人好像格外奇怪,非要阵法一点点给他把魂魄散尽。外头云际里鬼雾临世,青山烂如盘,人尖叫如针,针针扎耳,朴兰亭心里焦急如火,脸上却强撑镇定,说道:“老夫并不害人。”

  “哦,也对。”梁陈点头又点头,“您一条命也没有害,甚至让他们‘圆梦’,倒也不能这么说你。不过你趁明韫冰虚弱的时候,把他宠物的窝掀了,抢了当自己的,还借他离魂的躯壳引来圣女,主动打破阴阳序,又拿他跟降真的关系骗我――请问,你跟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鬼主乃上古万千冤魂所化,按理说,世界上所有生灵都跟他有仇,从来如此,不需理由。且鬼主躯壳至阴,恰好可以引来禁术,老夫只是物尽其用罢了。”朴兰亭在梁陈有点扭曲的笑容里十分有礼地补充:“上神大人,老夫并没有诓人的恶癖,您确凿是降真上神无疑。神道已陨,神明的残魂却没有完全散去,有时会盘桓在某地、某人身上,您出生的时候可否离流渡、或是错汝格外近?你身上确实有降真上神的残魂,且格外多,是以可以引光而化千兵,只是不纯粹,所以还有各种限制……”

  “……………………”梁陈总觉得这老头在拐弯抹角地骂他杂种。只是找不到证据,一时气乐了,笑道:“这么说,我就是个装神魂的许愿瓶了?你现在要把许愿瓶里的东西拿出来用,就要把我砸碎是不是?”

  朴兰亭看他的目光带有一丝钦佩:“正是如此。”

  我去你大爷的吧。

  他脸上一定写着这几个大字,因为朴兰亭又慢悠悠说:“号令其事,句句属实。上神赐凝梅为号令,存喜乐之情,老夫执令同时,只是顺带护好钟爱的书魂,一举两得,何罪之有?”

  梁陈:“我死了你怎么交令?”

  朴兰亭不为所动:“老夫的号令是交给降真上神。”

  哦――降真早死了,还交个屁,根本是无头公案。这死老头就是想把梁陈的肉体里的神魂拿来祭阵,他本人死了,神魂都维系开天阵法去了,死老头在他身上代生了,管他原先收集的喜乐给谁呢,反正那么大念力,自己用也不是不可以!

  说不定能凭空捏出一个比他还英俊潇洒的肉体!

  好响的算盘,好大的一口锅啊!只有梁陈受伤的世界达成了!

  梁陈真想暴起把这老头殴打一顿,代生所限,只好一脸“生啖你肉”的狰狞微笑戳在一边。

  此时,朴兰亭“大发慈悲”道:“上神不必如此,老夫从不打诳语,鬼主与你的关系,本就不仅是欠债。”

  梁陈:“我怎么了?!”一个瓶子还敢对鬼主发表意见吗!怎么都像在越庖代俎。

  现在想来,明韫冰对他那些格外亲密的动作,肯定都是因为他身体里这些奇奇怪怪不知道是谁的神魂!!

  梁陈脸上假笑,心里酸水直冒,险些气得神志不清了。

  朴兰亭:“降真大神从未与鬼主见过面。”

  梁陈一愣。

  没见面还为他补心?凭什么?就为了那些冰瓷飞甍?虽然穷,也不必这样吧。

  他假笑道:“太伟大了。可是你是不是从来没想过,要是降真知道你把他的号令对象拿来引开天这种禁术,他可能会想劈了你?”

  朴兰亭:“上神何必纠结?你就是降真。”

  梁陈心想:“放屁,我肯定不是,我要真有一个别的身份,那个身份肯定叫冤大头。”

  这时庙外忽然一声巨响,接着整个庙都狠狠地一震,梁陈瞳孔一缩,从那对着西岭的大窗看见一条黑蛇自那浩荡黑云里凶猛脱出,如绳坠下,蛇身大如巨象,硬如铁楔,又腾跃无比,就像上古才有的恶毒凶煞――那三角的毒头大如月门,一口吞下半个见素京,跟着蚯蚓般狂涌而去,冲破春山,泥沙四溅,楼阁乱飞,顷刻间黑蛇绕离思湖走了一圈,把个仙境彻底搅成了鬼域。

  一阵惨叫,跟着山外山剧烈地晃了起来,梁陈一扭头,就看见支撑这地方的命树上那蛇已经盘旋而上,阴毒的头部挤在了另一个细窗上――只能看到一只黄灯笼般的眼睛。

  然后,它就不动了。

  “…………………………”梁陈心中痛苦道,“我说,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大王前哨吗?”

  脸上还在八风不动地装蒜:“既然如此,我还有一个问题。”

  朴兰亭瞪着那毒蛇,脸青如死尸,却镇定道:“请问。”

  代生的阵法好像急切了许多,疯狂地抽剥梁陈,一时间他觉得自己全身都好像被磨碎了,很搞不清楚为什么自己还没死。

  他道:“雾绡是开天阵法的一部分吧。”

  “对也不对,”朴兰亭看他一眼:“雾绡乃最低之鬼物,从一开始就是鬼主带来,上神可知‘赋灵’?雾绡就是鬼主赋的灵,他虽离魂,但躯壳里仍有情,就像在水下,您危在旦夕时,他不也给您渡了一口气么?”

  “………………”梁陈不自在片刻,没好气道,“你能说人话吗?”

  还有,水下的事,这死老头怎么会知道!该不会是文曲星在八卦炉边上写出来的书吧。

  “鬼主虽然不是我捡回来的,但确实在离思湖下沉了一百年,他是为了躲天道的两刑,才丢下了躯壳。躯壳余情不散,此情赋灵,天长日久,就是雾绡。就像人世的一座山久了,山岚也会有灵。雾绡是鬼主的一部分,却不算在阴序之中,对阴阳序无害。湖中有许多。”

  “开天阵法传到现在,只有残部,老夫用不出千分之一,但鬼主属于上古时期的东西,他身上的气息可以令阵法效果更佳――”

  梁陈明白了――所以雾绡就是药引子,就是往十全大补汤里玩命放的大枣子小阿胶。

  朴兰亭停了一停:“当然,如果用鬼主本人,肯定更好。”

  那是,这么推,明韫冰就是起死回生的千年人参啊!

  朴兰亭鸠占鹊巢,不可能不知道明韫冰在他的斋书台里布了什么手段,就算不知道具体的,肯定也有所察觉,那时候就想好了借此让他们俩跟在离思湖下潜伏的圣女对上,一通算计把梁陈踢进冰湖,果然引出圣女。梁陈区区凡人,不管怎么打,最后肯定会精疲力尽,朴兰亭最后捡蛋糕就行了。

  这其中有一个很关键的一点是,朴兰亭为什么知道圣女一定会被明韫冰引出来?圣女到底是什么来历?

  他们俩为什么有那么相似的样貌,不看身形甚至会认错。

  而且从圣女的口气中,这两人绝对不是兄妹――哪有兄妹一见面一个就赶紧先往另一个身上狂泼脏水的。典籍上也从来没说万鬼之墟里生了俩。再说圣女是个瓷人,明韫冰是鬼,物种也不同啊。

  明韫冰那张脸……不存在长得像的可能,只可能是存心的。

  梁陈眉心一热,想了一想,道:“圣女被降真赋灵,却要来害明韫冰,要是降真知道他死后你们个个都这么忤逆,肯定气的活过来把你们全烤了。”

  朴兰亭枯萎脸皮上的眼睛动得像一只在冰川里缓缓游的鲸鱼,梁陈脸色惨白――代生快要完成了――听他说:“我们纵使因上神而生,却不会为您而活,我们敬佩您为苍生而死,可我们也配有自己的自私――”

  梁陈心里重重一跳,那黑蛇骤然破窗而入,窜进来,一气冲断了两人之间的代生阵法!

  朴兰亭脸色霎时白如纸,牵系着所有书魂与凝梅往黑蛇袭击的空处退,防止这毒虫把那些脆弱的东西打碎。

  代生一脱,梁陈的神魂霎时从天外金线般抽回,愈合大半。他神清气爽,抽剑一劈,一剑斩开了山外山的北角,破开了如刀的平衡界,就看到苏视他们骑着几只仙鸡在外头飘,画面极其富有喜感。

  一剑万光,梁陈本该无力出击,然而却像开了密折似的不感疲倦,一眼就看到底下已经塌成了不可置信的一摊子,冰湖已经看不出原始模样,还有意识的人都在仙鸡背上躲避天上乱掉的阴阳气刃。

  地上塌开的口子宛如太虚门的开口,不知通往哪里,漆黑如心,见之心惊。

  苏视大吼:“梁远情,你没死啊!!”

  梁陈回道:“全天下死了我也不会死!!”

  苏视:“那求求神通广大的王爷带我等蚁民找条路逃命吧!!我还没娶亲呢,不想死!!”

  梁陈没吼回去――他差点被那蛇拍死。

  他险险地躲过那一击,忽然想到彡说过往脑门上戳三下可以走脱,但鬼知道是不是真的?于是抬头看了一眼苏视,不知道姓彡的怪东西能不能心有灵犀地快点滚出来示范。

  可惜他跟那怪东西永远没默契,倒是姓苏的傻子看见这一眼,不仅没领会到意思,还也有样学样地对他眨了眨眼睛。

  二缺啊你!

  梁陈这辈子也不可能跟大苏有默契了,无语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被扣在开天阵眼里的少许神魂,正想动作,边上的云墙上就伸出一道屏障,网苍蝇似的把他捞向了朴兰亭。

  那黑蛇有一大半还盘在树上,把个庙宇钻得千疮百孔,凝梅时聚时散,朴兰亭焦头烂额。梁陈没想到他还不放弃,回头说:“老先生,你有没有想过,你拿明韫冰当补品熬汤,还想借他搭桥,要是被他本人知道了,下场如何?”

  当年的当年,那只雪豹将奄奄一息的鬼帝衔回这里躲避刑罚,鬼帝放下冰阵做障眼法后便魂去无所踪。朴兰亭以阵法封雪豹,借鬼帝与雾绡为开天阵法做引,一百年来,终于存够了凝梅,可他自己却要死了。

  代生已破,同一人不能再用第二次,他已经溃败了。

  鬼帝真魂在哪里?与躯壳还有所感应吗?知道他所做的事情吗?会有什么后果?朴兰亭从来没兴趣知道。他只是知道这么做有用,便用了。

  他的脸庞在极速地萎缩,像老橘皮一样缩在了一起,不答反问:“上神,所以,你说了一大堆――猜出我是什么了吗?”

  梁陈:“还用猜?你不就是一只老书魂吗――”

  还没“吗”完,庙外蠢蠢欲动的滔天鬼雾就飓风般扫进来,瞬间把所有神龛都吹翻,攒成一团,与此同时那黑蛇猛地一刺,朴兰亭先一步退开,没让它如愿吞下那些散着微光的凝梅。

  十叠云山已成了万鬼之渊,不复从前安宁,那摇摇欲散的书魂上,凝梅迅速地团成了一大团,圈住了朴兰亭,将他身边留出了天地之间最后一方净土。

  梁陈竭力地吸了一口长气,忽然想到法自然剑是可以沟通阴阳的,既然它能劈开太虚门――大概也可以破开梦中梦里境――

  他思索中,无数渎神破开山外山的四壁爬进来,淹没了地上密密麻麻的开天阵法,把整个云中殿缠成了一座天上的恶鬼大悲宫。

  朴兰亭被黑蛇的毒牙扼在了半空,却没有中毒的样子。他嘴角一阵剧烈抖动,胡子雪落般簌簌了两下,眼珠子竟然还是冷静的,死死地盯着凶云堆叠的殿门口。

  他缓缓把手伸向下巴,梁陈从他眼睛里看出了一种冷静的汹涌,平和的痛苦。

  他十分清晰又嘶哑地说:“鬼主性恶,害人无数,口无真言,禽兽不如,罪大恶极,天地不容,三十三神宫勾陈上宫听宣而下――”

  那是正史里对勾陈诛杀鬼帝的描写――只是老人尚未说完,便被打断――

  一道惊雷掀翻了山外山的屋顶,漏出了创口般的苍白天幕,又像谁的腕骨。

  梁陈在那电闪的一瞬间看到了朴兰亭苍老身躯里的本体――那竟然是一封信笺。

  信纸上用十分漂亮的隶体写着:“兰亭已矣,梓泽丘墟,物无长荣,人无长聚……”看到这,他心里冷不防便猛地一突,但接下来却看不清了――因为那纸笺上的墨就像一个人即将截断的呼吸,还在不停地若隐若现,像舍不得离开这红尘。

  在一个拉长的吸气里他忽然看清了这似诗非诗的字题――就在旁边――

  韦……水……?

  不。

  韫冰。

  作者有话说:

  无何有之乡。取自《庄子·逍遥游》

  兰亭已矣,梓泽丘墟。出自王勃《滕王阁序》我这里借其句重写了下文,其实原文是“胜地不常,盛筵难再;兰亭已矣,梓泽丘墟。”这是整个序的总结,也是感叹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