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玄幻奇幻>一念一千年>第21章 四悲 难成

  西岭上一半的郁郁青青,因为被方才的鲲鹏掀掉了一个角,大咧咧地露出了内里乾坤――

  见素京塌了大半,里头的人不明所以地拖家带口奔出,看着风云万变的天幕,七嘴八舌地议论恐慌,把原先素净的梦境吵成了一锅粥。

  温泉里的“仙鸡”被侍卫十七一声长哨召唤而出,载着几个人奋力飞向云缭雾绕的山外山。那庙宇被云轻飘飘地托在阴云之中,没有掉下来。

  徐晓晓因为受伤并没有上去,她不是很放心地抱着小猫,让师姐处理一下肩上的伤口。谁知别人伸手一碰,就哎呀一声。

  “怎么了?”徐晓晓回头。

  那上药的姑娘面露难色:“好烫!”

  “有吗……”徐晓晓伸手摸了一把,毫无感觉。――她不是鬼,按理说冽钉伤不了凡人,但不知道为什么却划出了三道深可见骨的血口子。

  雪豹呜了一声,从她手中跳到肩上,徐晓晓眼睛一瞪:“哎……”觉得猫科动物舌尖上的倒刺已经伸进了疼到麻木的伤口里。

  竟然不疼!

  那伤口在轻柔的舔舐里止血愈合,微痒。徐晓晓脸上被辛苦当药的雪豹柔软的长尾一扫,莫名有种奇怪的熟悉感。

  她不由想:“难道我以前也有一只猫?不对啊,我哪儿来的以前?我才十五岁呢。”

  忽然轰隆一声巨响,地面震如裂,徐晓晓猛地起身,纷杂的惊呼声里看到二十四岭忍受不住似的,一一瓦解,纷纷呕出了空空荡荡的心。尘嚣漫天。其上的一座座斋书台却如同钉在了半空中,一半被粉云托着,一半被凶狠的黑雾缠着,两方厮杀如死敌,粉云节节败退,只勉力支撑。而山外山上的阴阳序像一张巨盘般从密云里破了出来,跳入凡人眼里,阴序沉沉地压在大地之上,十足不详的征兆。

  平衡界里阴阳如刀,一只雀不慎飞过,顷刻尖叫一声,皮毛不存,惨叫着在急速坠落中烧成了灰。

  苏视他们一见,顿时不敢贸然行动,只好围着那山外山盘旋不定,焦急万分。

  地上的人忽然一个个都惊叫起来――有人饱满的脸皮转眼之间就化成了干尸,阴阳序失衡,大涨的阴序一声不吭地就毁了朴兰亭那回光返照的术法!

  阴云压顶,云浪如蛇涌,像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攒动,地面涛波般起伏不定,裂开一张张怪物的口,把人吞进去。

  不断有人倒在地上,像从一场美梦里强行被撕走形迹,惨叫不绝。转眼此地已成地狱,在头顶一座斋书台轰然的坍塌声里,徐晓晓惊恐万状地被飞掠而过的十七抓走,抛上仙鸡之背,雪豹顺势钻进她后领子――

  徐晓晓最怕有东西在衣服里,下意识怒道:“死圆脑袋,给我滚出来!”

  这尖叫被疾风送上几十丈,一道利刃般割过梁陈的意识,令他挣扎了一下,唤起了类似嗓音的记忆。

  “――大雪!!我再说一遍,别偷我的羽毛贴你脑门上!这样很蠢,很蠢你懂吗?你以为别人看不出来那是贴的吗?”女孩细细的嗓音火山般喷发,“而且――我再说一遍,没事不要去跟那一堆小屁孩显摆你的毛屁股,人家对你笑你以为是喜欢你吗?那是在嘲笑你!”

  一道幼稚的声音回击道:“明明就不是!你就是嫉妒我!因为你是三角脑袋,长得好丑,没人跟你玩!”似乎是个男童。

  三角脑袋的女孩闻言大怒,突突道:“你说什么?!你个少白头!杂毛秃瓢!”

  小男孩心理极其脆弱,早就有哭腔,闻听此言,当即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哇――我不是秃瓢!呜呜呜呜呜――”

  吵得人七窍嗡鸣。

  “什么东西……”梁陈意识朦胧地想,“怎么那么吵。”

  刚想到这儿,就有一道静冰一样的声音,立竿见影地把两个噪音源头按了下去。

  他只叫了一声:“清明,大雪。”

  那女孩――大概叫清明,瞬间像被夺舍,乖巧又恬静地说:“大人。”叫人简直怀疑刚刚那个骂人秃瓢的是谁。

  男孩抽抽搭搭地跟着喊:“大人。”打了个很滑稽的哭嗝。

  “嗯。”那人应。

  这应答如冰坠湖面,忽然有画面在脑海中水落石出,梁陈便看见了那庭院与房舍里的人。两个小的,一个大的……那修长身影朦胧得像一道墨笔,但梁陈刹那就认出来了。

  随着他的话一槌定音――

  明韫冰的声音不知道为什么有种奇怪的温和,有了情绪,就像见素京外墙上装着不黯星沙的温冰,冷光里闪着暖意。

  他道:“醉玫开了,随我去采些回来酿酒,润了喉舌,再用心吵吧。”

  梁陈只觉得心里奇怪地泛酸――鬼帝凭什么要跟这两个东西这样说话?

  还在打哭嗝的“两个东西之一”被明韫冰弯腰抱了起来,这画面诡异到和谐,愈发让梁陈心惊,却不胆战。他看着男孩趴在明韫冰肩上,有点忐忑又有点高兴地说:“我不哭了。”

  ……好像一早被教训过很多遍了。

  扎着总角的女孩只好跟在身边,抓着明韫冰的黑色袖角,小声嘀咕:“我没有吵……是他先拔我羽毛,我好疼哦。”

  “你比他乖,也不让他。”明韫冰长睫与声音都低如蝶羽,语气如一半花影,错觉里有些抓心:“有人回来,又要说你了。”

  女孩嘟起的嘴顿时能挂油壶。

  他们走出院门,其余的景色却都暧昧不清,天幕像缺角的黑瓦罐。

  走了几步,鬼气在她手边凝形,成了只角如密林的麋鹿,让她坐在了上面。清明终于破涕为笑,乐了片刻,仰头问道:“大人,上神什么时候回来呀――”

  “呀――”的一字拖长,小女孩甜甜的嗓音就像黄钟大吕般震聋发聩,尖针一般扎进四肢百骸,梁陈忍无可忍地睁开眼睛,从记忆里挣脱出来。

  用过密折之后对人鬼造成的疲倦巨大如灾难,从来没有人能短短一刻钟之内醒过来……朴兰亭显然被梁陈这个不寻常的异类吓了一跳,胡子一抖。

  外头几乎快要覆灭,但山外山里像另一个世界,四面墙壁如云,无数温冰制成的神龛高低错落地浮在头顶,每一座里头都供着一枝胭脂色的折梅,梅下是一卷书……有些看不清,应该不是梁陈眼睛有毛病。

  他和浑身爬满法阵的朴兰亭对视一眼,马上明白了――那是书魂,不是书。

  人鬼神都有魂,经他们凝视许久的东西,也会有魂,叫做赋灵。不过那种魂并不像真正的魂魄那样完整,就像丹青不可能像真人一样笑逐颜开一般。书是最常见的有魂之物,因为常被人专注凝望。久而久之,十分容易催生灵气。

  但人是赋灵最多的,因为神明大都俯瞰芸芸,很少全神贯注地凝望一个特殊的人。而鬼族一出生就开始尖叫发狂,宛如疯鸡,叫他们沉下心来就跟教猴子穿衣服一样――没必要。

  人就不一样了,人时常有眷顾之物。

  书魂是十分脆弱的东西,就连文曲星也很难完整取出,只能任由许多残本丧生在茫茫时光里。

  无所谓,江山代有才人出,缺了漏了,以后也未必没有人再补――文曲星是这么想的。

  显然这位跟文曲星关系匪浅的朴兰亭,并不是这么想的。

  他大费周章地抢了一个地方把这些书魂供奉起来,就像一个收藏狂似的,不想任何东西湮灭,用许多将死之人的回光返照来维系书魂随时会逸散的灵气。不惜搭上自己的不死之身。

  自己快要毁了,看见一个天赋异禀的梁陈――也许是仙缘身的原因――便想拉他来继续给这法阵当供养人。

  那还是算了,梁陈自觉自己还没伟大到割肉喂鹰的地步。

  低头一看,他自己正在一个祭台上,这祭台之下和朴兰亭趺坐的地面上皆纹路繁复,画着一个代生的法阵。

  梁陈看了一眼,心想:“好,我快没命了。”

  朴兰亭扫了他一眼,还彬彬有礼道:“上神,抱歉,借命一用。”

  “没关系。”梁陈笑眯眯地盘腿坐起来,随手抓了一把,一座浮在他肩上的神龛就被抓了下来,他伸手一拿,只见里面是一本书――《蓬山记》。

  他翻了翻,讲人族始皇帝派一个卖烧饼的去海上寻仙人,一无所得,但却周游了各国,回来给始皇帝讲了一千零一夜的奇游经历,又带回了异兽仙草,治好了皇帝的顽疾,于是娶了公主,封了大官。

  代生可以令即将消散的生灵在其他东西身上再生。与魂魄附体不同的是,附体永远不可能和躯壳相容,很容易就会在灵气不足的时候离魂,要是倒霉上到八字相冲的人,那鬼还会瞬间飞灰湮灭。而代生后,就宛如生来之灵,十分妥帖,不会轻易离魂。

  但这种阵法应该早就和朴兰亭用来供奉书魂的那种开天阵法一起湮灭在神陨时期里了。

  神陨时期有许多玄之又玄的术法,芈族有三大术法,神明自然也有――且比芈族更强大,更具有毁灭性。

  其中开天阵法,曾是神明的第一等术法,它通过叫做禾火心沙的信物将凡人的念力存起,开天之力几乎可比神明――毕竟神明的神力从一开始也很有一部分来自各地香火。

  只是这种阵法是在神陨快要结束的时候才被创出,实际上没有大用,因为开天的禾火心沙相当于一座座随身携带的神庙,但那神庙存香火――也就是念力,是需要时间的。

  当时大地已经危如累卵,神明们实在来不及即时就用,只能为了防止被有心之人拿去害人,勾陈才戴罪立功,听从天帝的宣召,以身陨了这些术法。

  然而其实没有。

  该死的人没有死,该消失的东西也没有消失。

  梁陈暂且不想这些,开口道:“朴老先生,你的这种执著精神,我很佩服。”

  朴兰亭没有理他,显然炒饭之前没有人会跟一条快被煎熟的鱼讲话,除非这人有病。

  梁陈:“我一直在想一个问题――我为什么会遇到来祭山神的徐晓晓他们?有那么巧吗?”

  老头还是不出声,胡须被爬满了的阵法吹得像风中的芦苇。他一手造成的十叠云山毁成这副模样,在他脚下崩溃成土,“供品”都不能再送香火,都折断了在裂开的春岭上。

  他不出声,慢慢地把斋书台里未被取出的书魂送到空置的神龛里。

  代生的阵法纹路爬在身上,迅速地将梁陈的魂魄解成魂元,像想要从中抽出什么似的,然而却无头苍蝇般只是乱刺,刺得梁陈直想骂娘――疼啊,像有一千根针在从皮内往外扎!

  梁陈脸上维持微笑:“这‘山神’的造型,我一开始看到,还真是吓了一大跳。老先生,你觉得这种五花大绑的作风,像不像湖底沉的那位鬼帝?我觉得很像,而且,我是觉得吧,不管鬼帝为什么把自己丢水里泡着,应该不会有自虐倾向,还把自己全身扎成筛子吧?”

  他又不是不会痛。

  朴兰亭淡淡地看他:“上神,你想说什么?不妨直说。”

  “嗯,老先生,我只是想按你说的,随便猜一下你是个什么玩意儿――你说,你把鬼帝捡回来一百年,为了防止他被痛晕,善良地提供了一个冰湖给他设冰阵。那那些克鬼的铁钉都是哪里来的?他自己闲的没事,自己给自己捆这个?你呢――连‘山神’爱吃小辣椒都知道,怎么不给鬼帝喂两只凶煞?怎么能搞区别对待呢?而且据我观察,鬼帝的情况,可比那只猫好摆布多了。”

  “凛铁冽钉确实是他自己布的,不用向我打探他的忌口,我也不知道。”朴兰亭面不改色道:“你分外关心鬼主,不过是对色相执迷不悟罢了,劝你改了吧。”

  梁陈一噎,片刻飞快说:“你错了,我不关心他。我只是比较关注弱势一方,而且觉得你这种鸠占鹊巢的行为特别可恶。”

  朴兰亭眉心一抽。

  二十四岭以他性命为支,崩塌的原因只能是他行将就木――否则他也不会急着把梁陈抓进来代生了。梁陈宛如万箭攒心,朴兰亭也没比他舒服多少,只是脸如石板,强撑着绝不变化一丝表情。

  “没有正常人会在雪山办义学的,你肯定不是仙人,那只雪豹也不是什么山神,它就是一只灵兽,”梁陈正色道,“它一吼,就可以令岁月之晷迟滞运转。上古有的灵兽可以吞年食月,并不罕见,这些灵兽惯喜欢在第三阶天栖息――我没猜错的话,这里原本就是雪豹的窝,东岭那道门――所谓延长回光返照的时间的术法――就是拿它的魂魄做的,没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