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霞洒满滩涂,天际红得渗血。

  海面之上仙网微微泛起金光,融入海天一色。

  深渊之下,那具烂在妖腹中的肉身重塑千千万万次。

  本是肉体凡胎死于妖物口中,尸身腐烂竟神志不灭,忍受绞肉裂心之苦,生前所恨、所爱、所怨、所念……一丝一丝凝聚成元神。

  肉身竟在妖物腹中渐渐重塑,反复被妖气腐蚀,再度忍受撕裂之痛,可他神志不散,周而复始陷入无尽轮回不断重塑。

  在这暗无天日的劫难中,总有道梦魇般的声音深深钻心刺耳:“别再挣扎了,你在执着什么?”

  “闭嘴。”

  “这世间还有什么值得你留念?你克己奉公却身败名裂,当真不恨不怨不悔?”

  “我恨、我怨。”凝聚的皮肉再度撕裂,无声的窒息久久回荡,痛苦过后便是一声:“不悔!”

  “为他?”梦魇嗔笑,不屑道:“他不会等你的,神比世人更加冷漠。”

  百年,十年……肉身重塑时日越发迅猛,元神日渐强大,那梦魇仍是挥之不散。

  “你既如此执着,我不如也将他葬在妖腹之中,如此便能与你一同陪葬!哈哈哈哈!”

  邪魅的嗔笑中,一道明眸起眼,藏在腐烂的妖腹中戾得发红。

  沉怨的声音从幽处传来,“聒噪。”

  元神凝聚,金身不灭,历劫重生。

  眼前一片混沌,他想出去,有人还在等他,他已迟了许久,他要去赴同他的约定。

  宁孓撕烂横在面前的阻碍,眼中越发猩红,内脏在他手中尽碎,周身仍是一片昏暗。

  他被困在里头逐渐暴躁,每一缕神思都痛苦不堪,早已忘了自己是谁,忘了那人是谁。

  可他知道,他就在那里,他要去找他。

  他受够了千年的折磨,没完没了,不止不休,该结束了,早该结束了!

  千年的怨恨在此刻猛烈爆发,将生平正气皆化为戾气,活生生的将当初吃了他的妖物从里到外生吞活剥。

  动荡的海浪虚掩着深渊的厮杀,那一瞬间,金网烟消云散。

  海面上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像极了当年刮过那血腥的妖风。

  李没了顿然失去意识,坠落于无尽深渊,不断的下沉……下沉……

  海底没有妖物,没有巨龙,一切生物在深渊中都显得无比渺小,包括他自己。

  眼前晃过一道黑影,像是水中的浮游,视线越发清晰。

  那黑影竟是道人影,宁孓静静的垂立在深渊,一袭黑衣裹身,亦如在这片水域之上初见的模样,他是鬼判官,也是他的宁孓。

  他回来了!回来了!

  “宁孓!”

  李没了瞬间欣喜的叫唤,一开口海水就灌入口鼻,猛的将他呛住。

  他扑腾着朝宁孓靠近,脑子越发窒息,一口气没提上去,身子便沉了下去。

  宁孓就在他眼前,伸手想抓住,怎么也抓不住。

  “宁孓!”

  李没了骇然惊醒,额上冒着汗,大口大口的喘着气。

  “娘亲,你醒了。”

  宁卿卿忧心忡忡的守在他身旁,方才李没了就这么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差点没把他给吓死。

  “宁孓……宁孓……”李没了回过神来,欣喜的拽着宁卿卿摇晃,“我看到他了!他历劫成功了!”

  李没了说着又往海边冲,一路跌跌撞撞来到海边,悠扬的暮色下,海面死气沉沉。

  “宁孓!宁孓!”

  他朝着大海深处喊着他的名字,四周没有一丝回应。

  “为什么……人呢?”李没了茫然的望着,嘴里委屈巴巴的囔道:“你在躲我吗?你是气我成日骂你坏话吗?有种你骂回来呀!”

  他落下不争气的眼泪,转眼又骂着:“你个杀千刀的!老子给你守寡一千年!你敢逃就打断你的腿!你能躲到哪去!”

  李没了气冲冲的踏进水里,俯身触上海面,本该浮现的金网不翼而飞,寻不到一丝灵气。

  他慌乱的捞着,什么都捞不到,什么都感触不到。

  一阵浪花从他脸上扇过,浓浓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妖气弥漫海域。

  李没了一拳砸进海面,“为何这么多妖物!?”

  “是煞气。”宁卿卿跟在他身后,闻到浓重的煞气,“那妖龙还在的时候妖物只能绕道而过,千年来又有娘亲的仙网压阵,这地也算太平。”

  宁卿卿不安道:“如今海底的东西没了,四方妖物被这煞气引来,怕是要变天了。”

  “管他变不变天!我只管宁孓在哪!”

  宁卿卿本是妖灵,他能感应到煞气中心缠着一尊金身,他指着海域中央,“在那。”

  李没了踉跄的起身,“为何……为何还在那里?”

  “娘亲先别着急,爹爹显然已历劫成功,或许是时机未到,不妨再等等。”

  这话李没了哪听得进,急得都快哭了。

  “还等什么?到底还要等什么!?”

  宁卿卿也不懂得这些,只凭着妖兽的本领判断,“眼下妖物四处作恶煞气越发加重,有可能是受此影响,不如先将妖物清了再想办法。”

  话音刚落,李没了一把甩出铁鞭,脑子倒是清醒了些。

  “对,一定是这些妖物作祟,那妖龙死了还放出这煞气,定是故意阻拦宁孓回来。”

  天色越发阴沉,近日东临好生不太平,不少百姓皆道见过妖物。

  渔民出船遇到海妖,上山遇到花妖,夜里出行遇到恶鬼,诸如此类之事层出不穷,好在尚未闹出人命。

  落难者皆道是遇见一位活菩萨,白衣翩翩宛若仙人下凡,坐骑似羊似虎好生威风,那仙人手持铁鞭将作恶妖物惩治,坐骑张着饕餮大口将其撕碎。

  传言亦不知是真是假,沿海小城向来过着太平的日子,妖物之事显有听说,只听闻千年之前闹过一回河神,当年有位县令爷舍身献命,凭借肉体凡胎镇压河神。

  在那之后,海边建起一座判官庙,听闻庙里还有位判官娘娘。

  曾有一农人夜里迷失于山林,撞见一仙人给他指路,起初还以为是哪里的女鬼,一身白衣头戴白笠,说完便消失在庙里,想来就是那判官娘娘。

  庙里的香火越来越旺,海底的判官却仍死气沉沉。

  李没了白日就这么干守着,夜里将周遭作恶的妖物绞了个遍,成日成夜没合过眼。

  近日东临又泛起水灾,好些人从妖物嘴里躲过,却没躲过天灾。

  这水灾来得太巧,李没了乘船在海面上寻了几日也不见妖物异样,水灾却越发难以控制,特别是右岸的灾害尤为严重。

  听闻半夜总有人在那山间呻吟,听着好似人声又有些诡异。还有人说瞧见水里钻出一个怪物,浑身漆黑长出人的手脚,看着像个人形,一出海就往山里钻。

  百姓忧心惶惶,生怕这是河神复活的前奏。

  李没了气急败坏的冲到这头,哪来什么河神,那河神早就死绝了!

  光秃秃的山头花叶不生,衬得夜色格外寡淡,偏偏又生水潮湿,一落脚积水便打湿了鞋。

  李没了顶着阴沉的脸厌恶道:“你确定那玩意藏在这?”

  宁卿卿探了探四周,“的确没什么妖气,八成就是长右。”

  “那是什么玩意?”

  “是水怪,这家伙行动似人,会藏着妖气。”

  李没了半信半疑着,宁卿卿睡了一千年竟对这些事了如指掌,也不知道跟谁学的。

  他头疼道:“赶紧找吧。”

  黑压压的山间连只鸟都没有,脚下的淤泥却像踩在牛粪上似的,一脚下去没了一半。

  李没了俯身将脚拔起,泥坑中的积水映着头顶的枝丫,他身形一顿,盯着积水中的倒影,枝头上露出一张人脸。

  他缓缓直起身,手中的铁鞭垂落,仰头对上那张人脸。

  一张惊恐的老脸乍然,铁鞭朝他抽去,狠狠将他勾进泥里。

  “神仙爷爷饶命啊!”

  “你这东西还会说人话?”李没了歪头打量。

  这妖物长着四只耳朵,皱巴巴的脸跟糟老头似的,浑身布满长毛,身后挂着一条尾巴,活脱脱像只长尾猿,远远看去确实像个人形。

  “长右。”宁卿卿识得这妖物,非海中精怪却能引起水灾,“怪不得在海里找不着,原来老窝藏在这。”

  四耳长右一见着宁卿卿,脸上的皱褶瞬间堆在一块。

  “饕……饕餮?”

  李没了懒得听他废话,手中的鞭子就要落下,那长右惊声厉叫。

  “别杀我!别杀我啊神仙爷爷!我只是山中的精怪,没啥本事也就发发大水,你就饶了我吧!”

  “没有?”李没了厌恶这装无辜的嘴脸,“你淹死了那么多人还说没有?”

  长右拼命解释道:“这也不赖我啊,我只是想试着能不能将海里的东西卷来,发了些水没想害人!谁知那煞气太重,我差点小命也没了,水势控制不住这才闹了水灾。”

  李没了一鞭子抽下去,痛得长右嗷嗷叫。

  “你还有理了?水灾因你而起!有人因你而死!你在这装什么无辜?跟阎王说去吧!”

  李没了愤然扬鞭,这回真是想抽死他,宁卿卿却出手拦下。

  “娘亲稍等。”

  “等什么等!赶紧解决这孽畜,我要回去守着宁孓!老子没时间等!”

  李没了暴躁如雷,宁卿卿执意拦着。

  长右却是看傻了眼,这饕餮生得斯斯文文,的确是同寻常恶兽不同,但那也是货真价实的饕餮。

  饕餮竟然叫这仙人娘亲?还是个男神仙?这年头仙道也这么乱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