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十二日,沈宣墨度过了他第三十七个生日,同时完成了画展发布会,在发布会上他忏悔了自己的言行,公开了自己的真实病情,夜晚,他把戒指戴在了邬百灵的手上。

  第二天早上,他不再呼吸。

  因为是画展正式开业的第一天,所以邬百灵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沈宣墨的死讯。他在病床边一个人为沈宣墨举行葬礼,唱那首中森明菜的《OH NO,OH YES!》。“道路上的恋人们,看起来是多么幸福啊,可怜的心已经崩溃,只恨你我相逢太晚,唯有忍着泪前行。”

  他拥有了二楼的钥匙,如当初约定的,在沈宣墨离开后,他打开了二楼的门。虽然早已猜到门背后是什么,一楼展出的画里独独缺了某一些,然而实际看见,邬百灵还是免不了感怀。

  沈宣墨把他画下的邬百灵,一幅幅都标好了日期,挂满了一整层。邬百灵给沈宣墨当模特的时候自然不用说,事件发生后,两人毫无联系的那十年,沈宣墨也没有停止过画邬百灵。他的大脑受损,记性变差,别的他也没什么非要记住的,不想忘的事就只有一件,所以他不停地画,靠画来记住。

  从前他的画给邬百灵招徕厄运,如今他要低调许多,只给一个人拥有。在二楼的最深处,有一个空位,下方的白卡纸标着十五年前的八月八日。邬百灵拿来了自己保存了十五年的,沈宣墨第一次开口搭讪时,给他画的那幅画,挂在了原本空缺的地方。

  邬百灵捡起画下方的一封信,信上是沈宣墨潦草、不按格子写的字:全都是你的,展不展出都是你说了算,画展没新鲜感了,你就说初次公开沈宣墨本人策划的二楼,人就哇一窝蜂又来了。

  这信看得邬百灵轻笑出声,随后他给信装上塑料膜保存。

  时至半月后。

  发布会上沈宣墨的闭幕词,把两个人的热度推上了从未有过的高度,关于十一年前的事件邬百灵是否从未参与,关于邬百灵滞后一天传递沈宣墨死讯的原因,关于沈宣墨的病,和他家族的秘密,这些都让邬百灵心力交瘁。

  他离开了沈宅,躲在米莉提供的住所里。因为他晚了一天才通知警察,所以还得接受调查,尸体拖了几天才火化。

  按照沈宣墨所希望的,他捧着骨灰,站在礁石上,往海里撒。海风很大,他一放手,沈宣墨遗留下来的粉末就被吹走,但也许这正是沈宣墨想要的。

  米莉裹紧外套,在沙滩上等他。

  半个月以来她没有见邬百灵哭过,可她也不能直接问“你怎么没哭”,显得像责怪他没有因为爱人的死而一蹶不振似的。见邬百灵抱着骨灰盒回来,米莉问:“之后你打算怎么办?”

  “还有一堆的事要做,”邬百灵说,“沈宣墨给我留了很多遗产,我从没有过这么多钱,光是去想怎么安排这些钱,就够令我苦恼了。”

  “……”米莉笑了一声,“你真是我父母梦寐以求的女儿。”

  邬百灵希望事态能尽快回到正规,于是他索性开通了自己的社交媒体账号,回答了有争议的一切问题。据说因为他的回答,网友找到了几个真正参与过美大性丑闻事件的文艺工作者,其中不乏有消费配偶,将自己塑造成完美情人的,不过邬百灵没空关心这些。

  美术馆的经营还并不稳定,盈亏危险,人员的设置安排有需要调整的,运营执行也随时需要完善,而且沈宣墨还给他留了个烂摊子:那本作为画展周边售卖的自传,沈宣墨还没写完。邬百灵心想给它删了当没这回事算了,眼睛不小心瞄到一眼内容,又舍不得了,只好慢慢写完它。

  某天员工告知邬百灵,又有面试的人来了。这不足为奇,几乎每天都有,大多不需要邬百灵出面,手下的人就会过滤掉了。“这位可以 pass 掉,连简历都没有,直接就来了。”邬百灵摆摆手,表示应付应付得了。门童的招聘一直是他的心头大患,每一任都呆不长,没过几天就走了。斐豆啊斐豆,你可真是开了个好头!但凡稍微长得过得去的,来应聘门童,基本就是为了有个搭上名流的跳板,没人想好好工作,发现名流没那么好搭上,明白自己是痴心妄想后,就辞职,去别的地方做梦。

  他戏谑着说看看这个人长得怎么样,员工鄙夷地说这个是最丑的,把监控拍下的脸给他看,他看了一眼,然后睁大了眼睛。

  在三楼邬百灵的办公室——这里曾经是沈宣墨的房间,邬百灵迎接着应聘者仇恨的目光。他假装没有看见,毫不在意地扫一眼对方的脸,双手十指交叉,冷冷对应聘者说:“介绍一下你自己。”

  对方说:“你知道我是谁!”

  邬百灵说:“我知道?你连简历都没有,靠我猜吗?”

  “你知道我来是为了什么!”

  邬百灵说:“应聘啊。难道不是?不是的话,你不能进我的办公室,麻烦出去,也可以选择购买一张门票,在一楼参观。”

  他拨通了工作台的电话,刚出声要叫人来赶走这位不速之客,就听见来人说:“我叫路易。”邬百灵挂断了电话。

  “刚从戒毒所出来,是个吸毒犯。我未成年的时候就吸毒,跟着毒贩混,所以没有工作经历。”路易说,“我和你见过面,你应该认识我,你还来戒毒所看过我,和我当时的女朋友一起,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她。”

  邬百灵一只手撑着下巴,手指在脸颊处点点,表示他在思考。路易喘着粗气,擦擦脸上的汗,等他开口。

  “啊,”邬百灵说,“我想起来了。”

  路易急不可耐地说:“我想知道我女朋友去哪里了,为什么联系不上?!她最后一次探视,是和你一起来的,你是不是知道原因?”

  “对,我知道。”邬百灵摇摇头,“可是我和她作过约定,不能告诉你。”

  路易拍一下大腿,猛地站起来,手撑在邬百灵的办公桌上,上半身往前倾,像是想隔着桌子把邬百灵抓过去一样。“告诉我!她是,我在世上唯一在乎的人了。失去最爱的人,你要人怎么活下去……”

  邬百灵说:“我不就活下来了?”

  路易的眼里交织着怒火、恨意和轻蔑:“你最爱?一开始就看上了他的遗产吧。”

  邬百灵心头一闪,他想到这是个好机会。于是他佯装愤怒,说:“你怎么能污蔑我?我倒要证明,失去最爱的人,人照样可以活下去。你想知道罗斯太太不告而别的原因?”

  看着迫切地望向他的路易,邬百灵说:“好好地活着,一年后我就会告诉你。”

  好好活着?对路易而言,这是个太陌生的概念,他从没好好活过。好好活着需要什么?首先是居所和一日三餐,这些需要钱,好好活着的人怎么搞来钱?工作。他这样的人哪里有工作给他做?

  路易看着邬百灵,说:“我……来应聘的。”

  邬百灵满意地笑了。

  美术馆的经营稳定下来后,邬百灵变闲了,他开始空虚,不知道干什么。在捱过常常吃饭时停下动作走神,夜晚毫无原因地难眠,沉迷直白刺激的网络娱乐内容的半年后,邬百灵收拾行李出去旅游。

  他爬上了以前放弃的米基雪山山巅,在那里拍了一张照片。看,这是之前没爬上来的,现在我爬上来了!他急切地想要给谁分享,然而分享给好友,对方会夸夸他,这好像不是他打心底里想收到的回答。

  在寒冷冰封的山巅,邬百灵茫然地眺望着一切。相较于沉迷网络,爬雪山显然更有意义,然而这能给他带来的满足感,也只是稍纵即逝,空虚如同保存在记忆深处默不作声的存在,当他停下,他就想起它,他想起它,他就受到了另一种引力,使他不知不觉往另一个世界靠近。

  不,你只有一部分被他牵着往那个世界走,还有一部分的你,只被你自己牵着。当邬百灵向山崖迈出第一步之前,他想起了自己的社交平台账号。

  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就好像找到了新的人生。自米基雪山山巅的那张照片后,他成为了旅行博主,从不专业的拍摄和剪辑,到成立团队经营账号,再到电视台邀他合作旅行节目,他越来越受人喜爱。也许他做旅游博主的走红潜质,在当初那些 TIK TOK 短视频里就有所体现。

  原本他以为再也用不上的专业技能,在十多年后重新帮上了他的忙。他上得了屏幕,他能够主持,他只是绕了个圈子,看了看风景,才到自己的目的地。

  在南太平洋海域,邬百灵坐直升机穿过,他指着下面的一块小岛,对着镜头说:“那是都马岛,我化成骨灰都认得!”

  “在那里,我遇到了小我二十岁的妹妹,还遇到过瘾君子跟他的继母兼恋人,我对一个十六岁少年产生欲望,但我没有为此着迷,后来少年给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我和一个爱说大话,但做饭很好吃的饭馆老板是好朋友,成功的女企业家米莉也有青涩的时光,在这座小岛上被我见证。柳医生被人质疑医术最多的时候,就是在这座小岛上当私人医生的时候。在这座小岛上,我躲了十年的债,我和追杀我的人打过照面。在这座小岛上,我和爱人重逢,和他真正相爱,在那里我也失去了他。现在,我在这座小岛的上空,坐直升机飞越这所有的一切。假如你也有刻骨铭心的过去牵绊着你,那我希望这幅画面能够给你勇气,让你相信你也可以和我一样,飞越这一切。”

  邬百灵说:“经历这一切,都是我的荣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