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是登上过时代周刊?又为什么怕上访谈节目?”

  “那时候我年轻啊!现在又老又病,而且平面和视频不一样,要是我说话的时候发病了,说不清楚,人家以为我没文化!”

  “倒也确实没多有。”

  “那就更不能上了!”

  “那就不上呗。”

  “可是那是《十年伟大人物》……”

  “是呀,你上了,你就是十年伟大人物,你不上,你就是并非伟大人物的其他人物,以后人家再做专题回忆已经逝去的人,伟大的人物用一整集讲,其他人物用一个主题把很多人串在一集里讲。”

  “我那么多画,一整集讲都讲不完。”

  “你很伟大的话,用一整个专题讲你也是可能的。”

  “可是……”

  邬百灵停下正在给沈宣墨洗头发的手,泄恨似的把泡沫糊在沈宣墨眼皮上,让他睁不开眼睛。邬百灵说:“你想上就上啊!”

  沈宣墨的声音唯唯诺诺的:“我怕我状态不好,把人家专题片拍得像喜剧,人家想把我删了,又抹不开面子,搞得人家后悔请我。”

  “你要是不撒谎你得的是白血病,老老实实说,就不会有这出了。”邬百灵一只手打开花洒,用另一只手接水,把沈宣墨的脸洗干净了。

  吹头发的时候沈宣墨愣愣的,眼睛眨都不眨,眼珠子也不转一下。邬百灵关掉吹风机,弯下腰观察沈宣墨的神态,问:“你是失神症发作了,还是在想那件事?”

  “……”沈宣墨仰着头和邬百灵对视,“我在想,要是你可以陪我接受访谈就好了。”

  在访谈前采取充分的抗癫痫措施,合理加大治疗力度,甚至服用对病情会有负面影响的药物,是可以实现短期内保持清醒状态的,沈宣墨举办生日会前就采取过这样的办法。除此之外,比起单人接受采访,有另一人辅佐会好很多,邬百灵很清楚沈宣墨状态不对时的表现,只要能立刻察觉,并及时接过话头,给沈宣墨恢复的时间,就可以无异样地结束访谈。

  理论上行得通,可有一个致命的问题……

  曾经是性丑闻主角的邬百灵,并不想出现在荧幕中。更何况,是与事件的另一位风云人物一起出现在同一块荧幕里。

  沈宣墨当然不会强迫邬百灵。他决定了要当上伟大人物,便在柳医生的指导下做准备。他需要至少在拍摄的那几个小时里是清醒且谈吐得体的——他甚至开始了适量的运动。因为常年坐轮椅,连走路都很少,所以他的腿是很松弛无力的。为了保持风度,和走路时的仪态,他的步速是很慢的,其实这已经非常难得了,多数癫痫病人只能蹒跚地走。少量的运动不足以使他发生质的改变,走路都费劲的人是跑不起来的,但他的步速能够接近正常人了。

  拍摄时间定在了半个月后,这意味着沈宣墨需要用半个月的时间换来几个小时的清醒。在加大输液剂量,保持运动学习与语言训练几天后,沈宣墨依然对自己的状态不满意。

  “柳医生,”沈宣墨说,“要么给我开苯妥英钠吧。”

  “不给开。”柳医生说,“苯妥英钠治癫痫,但也加重你的肌阵挛,很可能会恶化你的病情。你又不是只有这一件事,后面还有好多要干的呢,别捡芝麻丢西瓜。”

  沈宣墨说:“我还有什么西瓜呢?”

  柳医生说:“你的画廊,还有邬百灵呢,你要就这么跟他告别?”

  “……”沈宣墨十分后悔地低下头,用手使劲拍拍脑袋,“这么重要的事我都能给忘,我就说,我这状态根本不够。”

  直到采访前一天,沈宣墨每天都绷紧了弦。采访稿给过来了,有伯当主持人,和他一起排练。诸如艺术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为什么选择搬到都马岛、公开自己身患绝症时的想法一类问题,沈宣墨都是随性发挥,艺术是他爸给他传染的,因为喜欢热带小岛才搬到都马岛,公开时自己已经得了很多年绝症了,做好了准备,所以给大家说一声。

  原本到此为止沈宣墨状态都还不错,但当有伯问起“有人说您的创作之源是人的本能,性、原始宗教、情绪是您的创作母题,您是否认同呢”时,沈宣墨张开嘴咳嗽了一声,接着一发不可收拾地,他的状态急转直下,支支吾吾,措辞支离破碎,显得这个问题像是涉及到了他人生最大的秘密。然而事实上他只是因为一个咳嗽,就断了一直紧绷着的弦,由弦织起来的他的认知、语言系统、逻辑思维就都崩塌了。

  他半个月才换来的片刻清醒,只需要一个咳嗽,就彻底打破了。

  不,他不伟大!接受采访的不该是他,至少这个称号得属于一个说得清话的人,而不该属于他这样一个,除了画画什么都做不好,犯了错不知道怎么弥补,漏洞百出的人。

  他在耗费三十余年建成的语言库里艰难地挑出他想要的词:“有伯、不、拒绝……”

  “先生,我替您用手帕擦擦。”一只手捂住了沈宣墨的口鼻,邬百灵用另一只手顺抚沈宣墨的背,让他平静下来,沈宣墨盯着他爱的人的那张脸,忽然想起了两人之间发生过的很多事。沈宣墨胆子很小,他怕在人多的地方出丑,他怕别人觉得他配不上他的名头,他怕访谈节目里的他不伟大。可是他又胆子很大,因为他不怕他爱的人恨他。他幸运至极,他爱的人在他眼里很伟大。

  是啊,是,他就是配不上伟大的名头,不管上不上这个访谈节目,节目里的他表现得如何,这是铁的事实。可是他的身边有一个真的于他而言的《十年伟大人物》,只是这个人不会被BBC邀请。他想道,不被看到的伟大,也应该得到赞美。他发觉了这伟大,他就理应有责任让这份伟大被歌颂。

  邬百灵仍然捂着沈宣墨的嘴,沈宣墨渐渐平静下来,点了点头,邬百灵便退到一旁。沈宣墨对有伯说:“作为一个从小就没别的本事,只知道画画的人,叫我对别的东西进行深刻的批判或研探究,我是做不到的,所以我只能对本能一类的东西,比如美的,生命的,繁衍的东西,来进行描绘。我并不是选择性地把这些东西当作母题,而是我对世界的了解如此局限,以至于我只能画这些东西。”

  后续的排练,沈宣墨的表现反而比一开始还要更好。他渐渐放下心,做最后的准备。

  正式拍摄出了点小插曲,打光灯刺得沈宣墨睁不开眼睛,好在热带小岛阳光充沛,当天也难得地没有突然降雨,访谈部分很顺畅地完成了。

  节目组需要拍摄一些日常生活、宅内景致、自然风光,以及画作的素材,便于后期剪辑。沈宣墨很大方地抬出了都夷斯文化系列,这是没有在任何地方展出过的,在这节目里是第一次展示。主持人识相地抛出话头,问这幅画作将来大众还能有机会看到吗,沈宣墨便回答自己在筹备画廊,将展出自己创作过的所有画作。

  “感谢您接受采访,粗剪完成后我们会给您提供毛片小样,有任何问题您都可以向我们提出。”拍摄完成后,节目组准备离开。

  这时,沈宣墨叫住了他们。“等一下,”沈宣墨说,“有一个镜头,我希望你们能拍一下。”

  因为刚才的拍摄,仓库的画作被打乱了顺序,邬百灵正在重新进行整理,并检查画作及画框是否受损。沈宣墨在他背后,对镜头说:“虽然出演BBC《十年伟大人物》的是我,但我心里也有一部《十年伟大人物》,我在其中扮演需要人来拯救的角色,而真正的伟大人物是拯救我的人。”

  他笑了笑,说:“谢谢你。”

  折腾了半个月,众人都相当劳累,好在效果似乎不错。睡前沈宣墨在床上看书,邬百灵盯着他,有些不习惯。沈宣墨问怎么了,邬百灵说:“今天你有点聪明,好怪。”

  沈宣墨说:“柳医生的方案的确有效,有很多忘了的事,我现在都能想起来了。”

  邬百灵说:“是吗,你想起了什么?”

  沈宣墨说:“小妹的英语老师叫小日向,上次来参观的你的朋友叫老飞,以前你带我在他的餐馆吃过椰子鱼,我们一起去过杯杯岛,那是一个不许男人碰自己阳具的小岛,在那里你恶作剧把我弄硬了,还有……”

  邬百灵说:“还有?”

  沈宣墨说:“还有,我的求婚戒指在你那里。”

  “……”

  “不还,我就当你想和我结婚了?”

  “……”

  “定个日子准备结婚吧。”

  “……”

  邬百灵不管还在看书的沈宣墨,关掉了房间里所有的灯,用被子蒙住头。

  “烦。”邬百灵嘟嘟囔囔骂了一句,但绝口不提把求婚戒指还给沈宣墨的事。

  沈宣墨笑着合上书,也准备睡觉了,睡之前,他真切地祈祷着。这件事,但求这件事,别让他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