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百灵和小妹说好了,小妹要是能背下来一到十的英语单词,邬百灵就带她在海边玩。邬百灵趁着午休,打算抓紧和小妹在海滩上散散步,沈宣墨幽幽地滑着轮椅到他身后,问我们和好了吗,你也带我去,小妹就可以一下午都在海滩上玩了。

  围绕都马岛的一圈海滩里,斯旺海滩是最出名的,因为这里的沙子会夹杂粉红色的晶体,关于成因,没有正式的说法,有的说是海里的水晶被冲到岸上了,有的说附近有屠杀海豚的地方,玻璃碎石被海豚血染成粉色了,有的说是都夷斯的啤酒瓶以前是粉色的,大家喝醉了,瓶子在沙滩上砸烂,就成了这副模样。

  他们好不容易找了块没人的地方,在游客更衣室的背后,放小妹和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在前面疯,邬百灵抓起一把沙子,稍稍放松手,让沙子流下去,微小的粉色晶体在其中闪光,沈宣墨凑近了悄悄说,这些粉色晶体是都夷斯旅游局人为混进去的,都是营销,营销!

  邬百灵觉得好笑,哈哈一声,留了点沙子在手心,他对着阳光看,说,就算是人为混的,也还是挺好看的。

  沈宣墨盯着他,他来海滩,还是穿着衬衣西装裤,是这海滩上第二奇怪的人;排第一奇怪的是沈宣墨,用衣帽墨镜口罩死死捂住每一块皮肤,知道的觉得他是不想被认出来,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犯什么贱,这么讨厌阳光又干嘛来海边。

  其实邬百灵也很好奇,就问他怎么想着跟来海滩,沈宣墨答需要呼吸新鲜空气,邬百灵问鼻子被捂成这样还呼吸得了吗,沈宣墨说不能有一丝被人认出可能性。

  沈宣墨有意向要对外公布自己身患绝症,但不可能坦白说自己患的是进行性肌阵挛癫痫,大概率会用别的病来代替。邬百灵猜得到是因为这个病说出去“不体面”,他觉得沈宣墨追求美感未免到了病态的程度。但是沈宣墨却觉得没什么不好,他的妈妈曾经是他见过的全天下最优雅的人,得了这个病之后,肉眼可见地丑了,每天都是倦容疲态,连因为练舞蹈而修炼出来的体态和气质,也一夕之间被抹杀干净了。可气的是,他的妈妈,用二十多年塑造了一个美的形象,死后被人提起,得到的评价全都是“怎么变成这样了”。有时不得不承认,人记丑的,比记美的要牢。沈宣墨作为随时傍身“伟大”、“杰出”、“天才”等形容词的人,仅仅因为得了这个病,就被人觉得他是惋惜的了,不管各行各业,什么水平的人,都觉得自己有资格怜悯他了,他究其一生追求美的东西,最后却被人用丑的方式记住,这对他来说比得绝症还痛苦。

  邬百灵不赞成,不过也没有反对,小妹没有基本的交流能力,但她也有在海滩上疯跑的资格,适当的发疯、歇斯底里与反常行为,有助于维持生活的秩序。

  等小妹玩够了,沈宣墨也想好了要对外公布他得的是什么病,他说是白血病,邬百灵嫌那有点俗,沈宣墨说没有办法,太小众的病,大家不认识,就会去查,一查,就容易查出端倪。

  哎,他叹口气,说如果我死了以后才被作为艺术家认可就好了,先可悲再伟大,那人们就会把我以伟大来一言蔽之。

  “假惺惺的,丑死了。”邬百灵站起来,踢踢他,把他抬上轮椅,又招呼小妹,准备回去了。

  细数沈宣墨宣布自己得了绝症以来,他总共收到手写信一百零四封,电子邮件五百余封,及各国社交媒体消息数十万条。而真正联系他,要来都马岛看望他的友人,一位也没有。风波过去,只有飞往都马岛的机票价格涨了。

  这样的情形,沈宣墨早能料到。十年前他发病时,有伯来酒店接走他,有几个同在酒店的好友看见了,知道他真实的病情。他们不约而同选择装作不知道,其中也包括那个想把他拉下性派对的水的音乐制作人。

  沈宣墨乐得清闲。和邬百灵和好后,他总算舍得分一点时间出来,画他那都夷斯文化系列画作了,于是邬百灵不用摆造型,就替他回复一些邮件。画室里安安静静,海风撩不起窗帘,像海里的水流,把他们的头发丝裹着,浮游生物一样荡荡悠悠。时不时的,邬百灵会出声问一问,“desejo”,“żal”,“Lebt wohl”这些词语怎么念,翻译软件念的他听不出嘴型,沈宣墨就慢慢地,清晰地给他说一遍。

  起完稿后,盯着那寥寥的线条,沈宣墨忘了它们是用来表达什么的了,这一刻的他猜不到上一刻的他的心思,作画暂且继续不下去了。他干脆不去猜他本来的打算,重新策划,用纸和笔写下他的理念,以供他随时回忆。

  听说了沈宣墨对外声称他得了白血病,米莉特意从遥远的大亚美利坚国寄来一大麻袋的盐,因为谚语有云“多吃咸盐,少活十年”,米莉以此来表达她对沈宣墨死要面子的同情,希望他早点死去,就不用为这些事痛苦了。

  他们自然不能浪费米莉的心意,有伯知道一种能把这麻袋盐用完的菜,晚饭便决定吃盐烤牛肉。在盐里拌蛋液,做成盐泥,再在一整头牛体内塞姜蒜等去腥味的食材,塞好后,用盐泥把牛包得严严实实,放在炭火上烤。烤好后,别的调味料都不用放,直接吃。沈宣墨尝了一口,想开瓶酒来佐这牛肉,邬百灵听了害怕,沈宣墨非要,邬百灵就给他倒了杯果汁,往里添了一勺量的酒。沈宣墨虽有不满,但也知道这么做是正确的。没有办法,看来他那一屋子的酒,将来都只能便宜邬百灵了。

  只有在睡前,沈宣墨洗完澡,看书听音乐,准备要入眠的时候,邬百灵有一段相对专注的时间。他拿了沈宣墨的一本书看,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好好看过书了,印在纸上的字,对他而言有了一种陌生感,从字,到意,再到理解,这个过程他生疏了。这时重新捡起来,他感觉有什么东西渐渐回到了他身上。

  熄灯后他听见沈宣墨问,邮件都看完了吗?他回答看完了,有伯给过名单,什么人是一定需要回复的,这些他都回复了,剩下的,他也用固定的回复语,给了回应。他问有什么人是特别特别重要,你想亲自回复的吗,比如,你的父亲?

  沈宣墨说没有,邬百灵说也对,父亲要关心儿子,怎么会发邮件,沈宣墨则说他不会关心我,他追求艺术,才是真正的连人性都不要了,钱全给了沈宣墨,一个人跑到山林里,对待一切都像个局外人,旁观者。

  邬百灵问他,你遗憾吗,沈宣墨说不,过去的我大多都忘了,我只想对现在的不放手。

  邬百灵便说好,再也没有提起过与沈父相关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