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二十二岁,邬百灵从来不知道蛋糕那玩意儿有什么好的,为什么生日非要吃它。

  数数他吃过的生日蛋糕,五岁以前的不记得了,六岁是很大的黄桃蛋糕,生日当天没吃完,放冰箱里,过后三天他一日三餐都是蛋糕,吃到最后一块时都臭了,大约他对蛋糕的厌恶从那时起就产生了。七岁邀请了小学同学来家里,妈的有个傻逼他根本不想邀请,他妈妈太善良了,那傻逼瞪大雾蒙蒙的眼睛说我可不可以去呀,妈妈就一口答应了,傻逼到了他家里把他的东西摸了个遍,还笑他家小,最后一个人把大半个蛋糕都吃了。八岁到十二岁,他吃的是一块巴掌大的蛋糕,他以为他妈妈注意到他不喜欢吃蛋糕了,所以给他买的小的。十三到十七岁,他吃的是杯子蛋糕,几块钱可以买一袋,其中两块拿去喂野猫野狗,猫狗吃完了,他也吃完了,于是把塑料袋扔掉,两手空空地回家。十八岁他遇到沈宣墨了,他彰显自己的特别一样告诉沈宣墨他不爱吃生日蛋糕,沈宣墨就真的没有给他买过蛋糕,后来他见识到,成年人过生日不吃蛋糕,成年人过生日会喝酒。十八岁到二十二岁的生日都是和沈宣墨一起过的。二十二岁他拿到毕业证和三方就业协议,感觉这一切终于可以熬出头了。他好像有了些许自由,至少有资格提出自己想要个什么样的生日。他想要个这辈子最特别的生日,就对沈宣墨提出了邀请。他们常常约在酒店见面,沈宣墨喜欢在顶层固定的一间房画画,这一天这间房首次被他们用来过夜。天没亮之前邬百灵对他的二十二岁生日满意极了,他下意识以为他和沈宣墨都是第一次,那种甜蜜的幸福感直到他推开房门戛然而止。他以为醒来沈宣墨不在房间里是因为害羞了,他怎么也想不到房门外有这么多人一起过夜。

  他显然被算进了酒店顶楼正在举办的性派对的一员,因为沈宣墨的音乐制作人好友看见他,指着他说:我就说沈宣墨那小子怎么可能不参加。原来在沈宣墨好友们的心里,他一直是头被追的猎物,他被画进画里,他的身体被放在画展里展出,是作为战利品,而不是作为艺术品。

  媒体的相机咔嚓一响的时候,只有他没反应过来。照片里充斥着肉体,属于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青年xxx、美艳的模特、在网络上小有名气的大学生,只是他们娴熟地把脸背向镜头,所以美大性丑闻事件于他们而言仅仅是一起争议。只有邬百灵,那一瞬间连为什么这些肉体会出现在这里都不知道,更别提躲开相机。

  假如他也是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青年xxx、美艳的模特、网红大学生就好了,可惜他只是一个刚刚签了三方就业协议,要进电视台做新闻主播的新闻系毕业生。有震惊全国的性丑闻事件案底,无论哪家媒体都不会要他做新闻主播了。

  在由于父亲认为他失去了还债能力而把他抵给高利贷,他决定逃走的那一晚,他看见了媒体曝出的沈宣墨遗落在酒店顶层的速写本,上面画的是形形色色的裸体,因此这成为了沈宣墨参与性派对的证据。可是沈宣墨是二十一世纪最伟大的青年画家,所以这样一个小小的性派对证明他有滥交的小小缺点,并不能撼动他所做出的贡献。

  美大性丑闻事件的当事人中,只有邬百灵得到了惩罚。

  如果他没推开那扇门就好了!

  如果他的二十二岁生日普普通通,只是吃块生日蛋糕就好了!

  如果沈宣墨真的参与了性派对,没有只跟他一个人上床就好了!

  如果他用不着矛盾,可以毫无负担地怪罪沈宣墨就好了!

  如果他真是个出卖身体的贱人就好了!

  十年来沈宣墨什么也没有解释过,邬百灵不是性派对的参与者,沈宣墨也不是性派对的参与者,这只是个巧合,沈宣墨喜欢在这家酒店的顶楼的一间房间里呆着,他所有好友都知道,那些好友举办性派对想把沈宣墨拉下水,所以才会选择在这个地点,他在速写本上画那些肉体只是出于职业习惯,不能代表他和这些肉体发生了关系,这些话他一句也没有说,邬百灵不懂他为什么在事态发酵最严重的时候选择沉默不语,又在邬百灵快要忘记的时候说出口其实他那晚只跟邬百灵上了床。

  邬百灵甚至已经打算放下对沈宣墨的恨意,去顺遂心里冒起的对这个将死之人的好感。这时他告诉他自己是无辜的,邬百灵这么多年的恨是错怪了。

  不,邬百灵只会重新恨上他。

  面对邬百灵的质问,沈宣墨回答他没有在当时解释的原因,是因为那晚他发病了,所以,他忘记发生了什么。

  “我只记得我点烟时发现我的手在抖,吸了一口烟之后我仍然平静不下来,我就害怕了。出门看见很多人正在交合,我用速写本把他们画下来,因为通过画画我能知道我自己的状态,我发现我控制不了我的笔尖,画出的线条不听我的话,所以我打电话给有伯,跟他说我可能发病了,后来……后来……”

  沈宣墨的解释说不下去了,因为他的病令他在语言、记忆、思维方面都有了障碍,究竟是他有想说的但说不出口,还是想不出来要说什么,是无从得知的,邬百灵不知道,沈宣墨自己也不知道。

  沈宣墨对那一天的全部记忆,就是发病的那一刻。甚至他和邬百灵上了床,也是看自己在那一天画了一幅邬百灵的裸体画,才知道的,跟邬百灵上床的感觉,则已全然忘记。

  缺钱,还债的钱是将死的爱人的,爱人是背叛过他的,背叛是他以为的背叛,他以为的都没有发生过,发生过的他的爱人都忘记了。他不曾拥有过什么“真”的。唯一能确定的是十年前他原本还有希望的人生被毁了,而他连该怪谁都不知道。这就是邬百灵的生活。

  他听着沈宣墨给他讲,沈宣墨从小就下过一个决定,临死的时候要由爱的人来照顾自己,他对有伯说了那个人是邬百灵,所以沈宣墨是爱他的。

  这个答案不可能让邬百灵满意。

  邬百灵问他,那四年除了画邬百灵,还有没有画过别的模特,沈宣墨说有,但没有画邬百灵画得好,所以从没有对外发表过。

  邬百灵就又问,自己是不是沈宣墨唯一发生过关系的人体模特。沈宣墨沉默了。

  “回答我。”邬百灵说。

  “有。”沈宣墨说,“有。”

  “在哪里?”邬百灵问。

  “在酒店的那间房间里。”邬百灵知道他说的是哪间,以前邬百灵还以为那间房对沈宣墨有什么特别意义,所以才爱带邬百灵去,原来只是因为光线好,方便画画,沈宣墨所有合作过的模特都被带去过那间房。

  邬百灵说:“你记得和那些人上过的床,却唯独不记得和你声称的所爱之人做过的爱。”

  沈宣墨说邬百灵恨他也可以,他随便怎么都可以,只要他临死之前邬百灵在他身边。

  对于这个答案,邬百灵还是不满意。

  在沈宅住下以来,这是邬百灵第一次在沈宣墨给他的房间里睡觉。沈宣墨今晚由柳医生守着,在医疗室过夜,据说他有了强烈的治病意愿,不过邬百灵对此并不关心,想起来了,想不起来了,那都是沈宣墨自己的事。

  邬百灵只想睡一觉之后脑子能清醒些,不要再在煎熬和矛盾中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要眼里只看着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入眠没有困难,很快就睡着了,但醒来时看钟表,是凌晨三点。他睡了不错的一觉,做了一个算是美梦的梦,以至于他发现自己是笑着醒来的。他梦见了发生那些糟心事以前,十八岁的邬百灵所遇到的二十二岁的沈宣墨。那是他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光,有稳定的收入来源,还能每天和暗恋的人待在一起。

  他当然是很想恨沈宣墨的,但他不争气。他翻出自己很久没动过的行李,里面有一幅画,就是初遇时沈宣墨给他的那幅。他骗不了自己,即便在他以为沈宣墨是罪魁祸首的时候,他心底对沈宣墨的爱依然没有消失,不然他逃亡时不会拼了命也要把这幅画带上。

  不能怪他呀,他这辈子实在没遇到过多少好东西,所以爱上常人不要的、避得远远的烂货,也是迫不得已。

  邬百灵有只属于自己的获得自尊心的方法,就比如当年沈宣墨邀请他成为人体模特,他要在心里数秒数到觉得自己赢了才答应。在当人体模特的日子里,他发现自己对沈宣墨无法自拔,于是想方设法证明沈宣墨对他是一见钟情,这样一来,那就可以算自己赢。

  在不怎么样的人生里,邬百灵总能找到可以算自己赢的方法,这是他活下来的绝招,即便是现在,他也一定找得到。

  请原谅他这个绝望之人的垂死挣扎吧,他要的,不过是一点点自以为的尊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