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杯杯岛呆了两天,他们说话也快是那种神神叨叨的调了,杯杯岛人说话,简直像念咒语。沈宣墨想好了,要作一系列以都夷斯原住民文化为主题的画作,邬百灵提醒道,最好先查查有没有哪里有不允许被画成画的习俗,他这么一说沈宣墨就想起杯杯岛不许男人碰自己的阳具,“嘶——”他说,“后悔了,昨天不该放过你。”

  刚来时感受到的新鲜劲,现在也被拉下神坛了。知道族民吃肉,会向兽王祈求原谅,沈宣墨还被深深打动,结果后来看见了族民吃肉的场面,用骨做的棍棒把活的动物砸得血肉飞溅,一人一头烤全猪、烤全牛、烤全羊,直接钻进猪牛羊的肚子里吃,沈宣墨觉得要是自己这么吃肉,自己也要自觉请求兽王原谅。

  “失望了,恶心了?”邬百灵问他,“觉得人类生来丑恶了?”

  沈宣墨摇摇头:“这种矛盾本身就很有趣。何况就算要怪,也要怪擅自把人的东西神化的我。”

  到了与路易约定好的时间,他们在码头为路易买了一张船票,船票会带路易去都夷斯最边陲的小岛,那里有都夷斯唯一一座戒毒所。沈宣墨问路易有没有想好怎么跟戒毒所的人说,路易说想好了,到了岛上就飞个叶子,然后在派出所门口晃,警察叔叔会把我领走的。

  对此邬百灵评价道:好听话,又好叛逆。沈宣墨说自己又得到了新的感悟,既然能达到目的,就别去管手段有多“不合常规”了。邬百灵说自己也有了新的感悟,那就是将死之人,话真的很多。

  他们又花了两天慢慢悠悠地回程,沈宣墨想不那么赶,细细品味,邬百灵乐意至极,这意味着他可以省下一大笔活动经费。

  有时沈宣墨说话说着说着,会突然停下来,抓住邬百灵的手,走神,过了两分钟,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续上刚才的话题。那沉默的两分钟邬百灵没有去问过沈宣墨在想什么,也没有提醒沈宣墨刚才他有些不对劲。合约第四条规定了嘛,不许主动问病情。

  到了家邬百灵松了好大一口气,不管多有趣的旅途,在回到家的那一刻都会感觉到疲惫。歇上三天,行李先不收拾,丢上一个星期再说,给有伯,小妹,小白,不,白白,不,伊丽莎白说说好玩的事,还有最重要的,把剩余的活动经费放好,找个时间想想怎么花。

  他伸了个懒腰,然后就听到沈宣墨说:“把剩下的经费还回来吧。”

  “……”他伸懒腰的手还停在空中,但他没工夫收回来了,“你是在报复我,还是本来就需要还?”

  沈宣墨说:“我是在报复你,并且本来就需要还。”

  在邬百灵想好了这架要怎么吵,即将开口时,有伯带着米莉来了。米莉的眼睛有些红,似乎不仅没睡好,刚刚还哭过。

  她声音有些沙哑地说道:“沈宣墨,我爸妈来了。”

  米莉的父母去北欧,是受当地政府邀请的,而他们为了米莉的婚姻,竟然冒着得罪政府的风险,推迟了一天过去。他们这回这么着急,一是因为不知道哪天沈宣墨就病重了,到时就真不好开口问结婚的事了,二是因为其实他们一直都挺急,但米莉还没到年龄,今年米莉满二十了,那就怎么着也得在年内把婚事搞定了。

  和不知所措的米莉相反,沈宣墨非常冷静,去向米莉的父母请了个安,然后就道歉,说自己刚长途旅行回来,需要进行全身检查,一直装得爱他入骨的米莉当然也跟着去医疗室,成功拖延了几个小时。

  可是一直拖拖拖,又如何拖得住。米莉在医疗室踱来踱去,光攒下一堆情绪,解决办法一个也没有。沈宣墨说她,怎么只见嘴上独立,实际一直在顺遂父母呢?之前她要放弃抵抗,沈宣墨还能配合,现在不行了,现在沈宣墨也坚决不愿意和她结婚了。

  米莉哭了。为什么她非得违抗父母不可呢,不是所有人都需要违抗父母的,她要学习,要有自己的事业,为什么非要她把精力花在拒绝父母的指婚上呢,你们就不需要。

  沈宣墨说因为我的父亲是个不在乎家庭的艺术家,早早归隐山林去了,而我的母亲得病去世了。邬百灵说我的话,我爸直接把我和我妈卖了,也就用不着给我安排结婚了。

  米莉啜泣着说真好,邬百灵叫她脑子清醒点。

  米莉一下子跪在沈宣墨面前,说沈宣墨可不可以直接拒绝她父母的请求,表明他是不会娶她的,沈宣墨说我当然乐意。

  “但这就意味着你在他们心目中会是失败的。其实我随时都可以拒绝这场婚姻,是你选择不拒绝,装作爱我,哄着你父母。”沈宣墨说,“你想要的独立,自主,你希望的雷厉风行的自己,全都变成假的了。你是不需要和我结婚了,可是你还是没有拒绝一场婚姻的能力,你需要认清你自己,是个只会说空话的假人,装成有想法的样子,可是这么多的想法,却撑不起你现实里迈出一步,那你就该知道,你的那些想法全都是伪命题。你读书是白读了,你做商人不会成功,你是亿万个妥协的人里的一个,而且你是其中算非常幸运的,那你连自怨自艾的资格也没有。你想承认吗?你胸口里汹涌澎湃的那些想法,都是无稽之谈?”

  米莉说:“那我要怎么办?我需要怎么做?”

  “是你教我的,与其替你想对你最好的方案,不如直接问你需要什么。”沈宣墨说,“你需要什么?”

  “我需要……我需要……”米莉意识到,自己在用卑微的姿态面对着两个男人,她原本是很不能容忍有男人摆出比她更高的姿态的,可是在骄傲的她的内心,原来也藏着点对男人的软弱,她清醒过来了,她的好胜心打败了情绪的病,她要用不仁慈的手段来达到她的目的,“我需要他们在经济方面的支持。我目前在美国上学,学费高昂,正在和伙伴一起做的品牌还需要半年时间才能正式启动,在那之前我必须排除一切不必要的不稳定因素,我没有时间解决家庭上的事。所以我爸妈去北欧的这一年时间,对我来说极其珍贵,我需要在这一年里完成创业的起步,然后才有余力去想我与父母的关系。”

  米莉说:“我认为对目前的我来说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他们成功送去北欧,然后在这一年时间里,努力成长为一个可以自己解决这些事的人。”

  就在这时,有伯敲响了医疗室的门,米莉的父母在请沈宣墨过去了,他们有话要对他讲。

  “有伯,帮我把妈妈留给我的求婚戒指拿来一下。”沈宣墨有个求婚戒指,他妈妈留给他的,现在他把戒指递给了米莉,“这是我求婚时才能给的戒指,我把它给你,也就是把选择权给你。你要是想放弃,就拿着它来找我和你父母,放心,我会拒绝婚事的,你不用把它戴在手上。你要是想坚持,那就在这段时间里想好办法,解决你的燃眉之急。”

  “嗯。”米莉说,“谢谢。”

  沈宣墨离开了,她坐在椅子上,腿上放着装有求婚戒指的绒布盒子,她弯腰沉思,脚不停在地上点着,过了十分钟,有伯来叫米莉了。邬百灵问她想到了什么,米莉哼笑一声,说出意外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说完她起身,医疗室在三楼,父母和沈宣墨在一楼会客厅等她,她在走廊上走的时候,把手搭在扶手上,心事重重地从三楼往下看了一眼。

  邬百灵的心震了震,然后恢复神色,快步追上了米莉。他说来这里住下之后,生活稳定了不少,以前他可是吃了上顿没下顿,刚来都马岛的时候,其实他还偷过东西,在偷东西方面,他还挺有天赋的。米莉笑了,笑完放松不少,对他说谢谢,我心情好多了。

  邬百灵小跑两步,走在了米莉的前面,回头说:“我打算的可不只是让你心情变好。”

  米莉疑惑地看着他,他伸出手,晃晃,手里是个红色的绒布盒子。

  “来找我吧,但别太早找到我。”邬百灵突然加速跑走,“直到你不必忧愁,那时再找到我!”

  邬百灵很快就不见了。米莉在原地,呆呆的,原本装着求婚戒指的口袋空荡荡的。啪嗒,啪嗒,她流下了泪水,她明白了自己究竟有多幸运,明白了自己身边有多少美好的灵魂。啪嗒,啪嗒,她打电话给警察局,她说她价值数百万的戒指被人偷走了,电话那头叫她别哭,好好说清楚,别激动。

  “呜呜……呜啊——”米莉哭得更大声了,“我说我价值数百万的戒指被人偷走了,我怎么能不哭呢——”

  邬百灵跑啊跑,他现在是逃犯了,但他心情很好。“啪!”他打开绒布盒子,里面有一枚戒指,红色宝石的外面,围了一圈钻石,指环不是普通的圆环,而是有点扭曲的。“啪!”他关上盒子,把它紧紧捏在手中。

  他想起自己十八岁的时候在餐厅打工,遇到一个青年,笨拙地来搭话,问身上没有钱,能不能赊账吃个饭。他当然说不行,那青年就拿出一样东西,说我把这个抵给你,行不行?后来,青年来吃饭总是不带钱,总是把那样东西戴在他手上,直到他不耐烦了,再赎回去,再后来,他们熟悉了,青年是个画家,他就成了青年的人体模特,让青年画他的脖颈,胸口,弯曲的腿。

  这枚“求婚戒指”,他十四年前戴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