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无尽夏>第56章 本能

  郑知夏眼神颤动,短暂的半分钟内他想到了很多的事——譬如幼年时在家门口把膝盖摔得鲜血淋漓,第一件事却不是回家,而是一瘸一拐地跑去找林霁玩,彼时林霁的神情很无奈,连帮他上药的手都很平稳;又譬如有年冬天他在宿舍写卷子,突然接到电话说往外看,而林霁穿着大衣围巾,手里提着一兜刚出锅没多久的羊腩煲,就这么隔着围墙和一条林荫路对他招手微笑;还有那年冬天盛大的订婚宴,他坐在黑暗中微笑鼓掌,腮边温热濡湿的触感比台上光影更像一场朦胧的梦。

  苦痛遥远,能记得的总是不太多,只剩那时刻骨铭心的情感残留至今,郑知夏有些茫然——林霁的喜欢看起来好真实。

  比幼年时包容的目光更温柔,比青春期时的惊喜更像梦,比后来的酸涩年岁更令他胸膛刺痛,好像连心脏都已经裂成两半,空荡荡装不进任何的东西。

  “你……”

  他在林霁湿润的目光中被莫名的力量催促着开口,可不过刚吐出一个音节,便又住了嘴,他的手腕仍然被握在林霁手中,那么烫,像是一捧从未熄灭的暗火。

  “你怎么会喜欢我呢?”

  他终于还是问出了口,茫然的,却下意识握紧了林霁的手。

  “你喜欢的是女孩。”

  林霁很轻地笑起来,眉眼舒展,隐约有些无奈,他没有起身,熨烫妥帖的西装裤上已然布满折痕。

  “确实,我一直都喜欢女孩,”他说,“所以我想了好久,才弄明白自己到底是什么心思,说实话,最开始的时候的确有些……难以接受。”

  与此同时,玄关处传来一声动静,是林泽带着满身的潮湿水汽回来了,郑知夏眨了下眼,突然从长久的迷茫无措中惊醒。

  “所以你只是在勉强说服自己,”他重新变得冷淡起来,“哥,人的性向是很难后天改变的,有种说法讲的是,人与人相处就像照镜子,我对你怎么样,你也会下意识地怎么对我,所以你以为的那些感情并不属于你,那只是一种投射出的错觉。”

  他顿了顿,拂开林霁的手缓慢而坚定地站起身,很平静地笑了笑。

  “不要被错觉捆绑了。”

  “这不是错觉——”

  林霁坚定而略显急切的话语戛然而止,他看见林泽拎着药店的塑料袋走进客厅,依旧有些苍白的脸上浮出淡而得体的笑意,林泽发出声诧异的鼻音,视线在他们之间转了一圈。

  “我……打扰到你们了?”

  “没有。”

  异口同声的回答想起,郑知夏转头和林霁对视一眼,心跳还是有些快。

  “你是不是淋到雨了?”

  林泽半边衬衫都是湿的,闻言苦恼地点点头,说:“风太大了,打伞根本没用。”

  郑知夏点点头,有些歉疚:“不该让你在这个时候出门的。”

  “哎呀,反正都是要去一趟的,”林泽把东西放下,朝他摆摆手,“不过淋完雨真的很难受,我得去洗个澡,你们慢慢聊。”

  郑知夏甚至来不及说什么,他的背影就消失在了走廊后,林霁站在原地没动,他转过头,唇边笑意温柔得像夜幕降临时家中的暖色灯光。

  “哥,”他好郑重地叫林霁,“我是同性恋,但你不是,你接受不了的。”

  林霁定定地看着他,突然笑了。

  “接受不了什么?”

  他问得认真,郑知夏却莫名怎么都说不出口,只能侧头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水,若是此刻走出去,大概会淋得毫无体面可言。

  “再喝一杯茶,你就回去吧,”他说,“今天这些话,我就当没听过。”

  林霁却端着杯子,很认真地思考:“你是说,我没办法接受和你谈恋爱,还是说没办法接受……和你亲密接触?”

  郑知夏再一次觉得他太聪明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缄默不语,用冷淡的表情拒绝再一次的沟通,林霁却好像根本不需要他的回答,不紧不慢地往下说:“牵手,拥抱?我们好像做过很多次吧?”

  这种话从林霁口中吐出简直荒谬到了极点,郑知夏难以置信地睁大眼,手中茶杯险些摔落——五年罢了,林霁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好了,”他几乎有些急切地想要中断话题,“不管怎么样,至少我现在对你已经没有任何的感情了,哥,这些话只会让我觉得很困扰。”

  林霁唇边的笑意倏然一滞,而后微微颔首,温声道:“好,那就不说了。”

  郑知夏的视线扫过他苍白的唇和平直的眉尾,最后垂落在桌面上,茶早已冷却,他碰了碰杯沿,感受到胸膛中不停生长的尖锐疼痛。

  “都不重要了,”他语气淡淡,“不管是错觉还是真的,对我来说都已经无所谓。哥,有些事情过了那个时间段,就不会再有任何的意义了。”

  他顿了顿,抬头看向林霁,圆润的眼轻轻一弯。

  “就像你说的,来晚了。”

  林霁的神情很苍白,即便他早已看明白,可这话从郑知夏口中说出时,他才有真正被审判的实切感,于是他也露出很淡的一个笑容,点了点头。

  “我知道,”林霁说,“你不想谈论过去,不想听我剖析自己无聊庸俗的感情,这都没关系,但知夏,我想知道你为什么不相信我。”

  郑知夏侧头看向窗外正在慢慢变小的雨水,远方的天穹依稀能看见些阳光的踪影,大概很快便能放晴。

  “你从来都知道自己是什么人,该做什么事,”他说得很平静,“所以我不相信。”

  林霁哑然失笑:“原来是这样,但是知夏,我只是个普通人,普通人会犯的错我都会犯,我也会弄不清自己真正的新意,会固执己见,即便那是错误的。”

  但郑知夏只是平静道:“都不重要了,Cris应该快出来了,我想你继续待在这里并不合适。”

  赶客的意思太明显,林霁倒也明白该适可而止,站起身对他微微一笑:“那我就先走了——你之后还会愿意见到我吗?”

  “你也说了,之后只是朋友,”郑知夏答非所问,“而且我们还有不少的合作。”

  “好,”林霁蹲下身,在他躲开前掖好薄毯的一角,“没关系,你想从我这得到什么都可以,我很乐意当你的工具人。”

  门打开又轻轻合上,林泽探头探脑地观察了一圈,在林霁刚才的位置上坐下,郑知夏很明显地拧着眉,他有点想笑——为他那点明明根本不需要出现的纠结。

  “所以我才说,你一直都在逃避,”他故意将语调放得轻松戏谑,“要我说,像林霁这种人物,怎么可能被一时的冲击蒙蔽真实的想法?二十多岁就能将一个新公司运营得风生水起,做的第一款游戏就能拿奖,知夏,你觉得这种人可能会做出你认为的那种事吗?”

  郑知夏看向他,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你这段时间既是和周胜出门又是和邓明城聊天的,原来是在打听他,那怎么不来直接问我?”

  林泽撇撇嘴,说:“当然是因为你对他的评价一点都不客观啦。”

  “怎么就不客观了?”

  郑知夏问得寻常,林泽却意味深长地对他笑,说:“因为你还是喜欢他啊,喜欢一个人的时候,是永远不可能客观的。”

  他顿了顿,抢在郑知夏反驳前又说:“当然我也可以帮你换个词,比如讨厌他。不过都差不多诶,是吧?”

  郑知夏没有办法否认,转而问他:“你刚才不是去洗澡了吗?”

  林泽倒是坦荡:“你也知道是借口嘛,你们在说那种话,作为前男友我总不好光明正大抱着薯片旁听吧。”

  他等待了会,问他:“所以为什么呢?”

  郑知夏对他耸肩:“又没有人规定,幡然醒悟就一定要被原谅的。”

  “只是因为这个?”

  “别的也说过,”郑知夏站起身,“我不相信他,不管他有多清醒多不容易犯错,但在这件事上,我不敢。”

  他其实是有些怕的,那段漫长无望的光阴连走出来都花费了太多的时间,其实如今回想起来,郑知夏竟还有些惊讶于自己当年孤注一掷般的执着——大概是早就过了非谁不可的那个年纪。

  总有比单纯喜欢更重要的事情要考虑。

  “好吧。”

  林泽也学着他的模样耸肩,站起身伸了个懒腰:“我先帮你上药。”

  ……

  连绵的阴雨天在某个清晨悄然结束,郑知夏醒来时窗外阳光明媚,雨天的所有痕迹都在过于刺眼的天光下消失殆尽,合伙人在凌晨发来消息,说是团队在国内谈成了一笔不错的投资,对方的负责人会在今天到公司签合同,需要他出席。

  “明白了,”他回复道,“资料在我的邮箱里?”

  得到肯定的回答后郑知夏点开邮箱,在看到熟悉的公司名时不由哂笑——当然是个笔不错的投资,所有的条件都压得低到不能再低,是会让人下意识怀疑是不是什么金融骗局的程度。

  但这是林家的公司,他以前甚至躺在林霁的办公室里喝着奶茶打游戏,对那个公司名称熟悉到不能再熟悉。

  “您也不担心是诈骗,”郑知夏打字,“还是Cris已经跟您说过了?”

  “他想帮忙,我当然不会阻止,”合伙人说,“况且我有和他们那位年轻的执行总裁开过视频会议,放心,不会把你卖了的。”

  “您说笑了。”

  郑知夏用几句轻松的玩笑话结束了这场对话,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站在镜子前打领带时突然想起林霁那天离开前说的话——

  “我很乐意当你的工具人。”

  眼中笑意淡去,他跟镜中的自己对视片刻,挣扎和犹豫一闪而过,最后很轻地叹了口气。

  到公司时助理已经将所有的资料都准备好,向他问好后说:“那边的负责人已经在会议室了。”

  “我知道了,”郑知夏略一颔首,“怎么称呼?”

  助理短暂的沉默了一下,低声说:“是林总,林霁。”

  郑知夏动作一顿,眉尾往上挑,显得有些诧异:“林霁亲自过来签合同?”

  “是,很早就过来了,已经等了有一会。”

  其实也不算意外,郑知夏往会议室走去,推开门后第一眼看到的便是林霁——大概是人群庸俗,又或许是本能残留,目光短暂对上几秒,他波澜不惊地转开。

  “久等了。”

  林霁站起身和他握手,很礼貌的接触,指腹在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擦过,是微微粗粝的触感,却有些冰凉。

  “我们也刚到没多久,”他的客套话从来说得很漂亮,“我们都好多年的交情了,不需要介绍了吧?”

  “确实,”他在林霁对面坐下,“那就开始吧。”

  大部分的内容其实早就已经谈得差不多,今天这场会议不过是将东西全部过一遍,郑知夏听得认真,半场之后难免有些倦怠,他不自觉地抬眼朝对面看去,而后微微一愣。

  ——林霁垂着头,坐姿很端正,偏偏脸色苍白眉心微蹙,嘴唇抿得平直,是不太轻松的神情。

  他不舒服。

  郑知夏几乎绝望地感受到这个想法从脑海深处蹦出来,存在感强烈到和所有眼下重要的正事并驾齐驱。

  仿佛是这辈子都磨灭不掉的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