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232章 七一 言不可尽(二)

  凤仪阁内。

  辛明彰才卸了花冠,现在就坐在镜前细看眼下浅纹。

  岁月总不饶人,她今年四十了,同后宫里那些年轻貌美的娘子已经完全比不得。男人都喜欢绿鬓朱颜,李祐寅也不例外,嘴上说如何爱她,心却还是更向往那些十几岁的娘子。

  李祐寅年轻的时候并不好色,因为他一心扑在与太后争权上,加上过于想做明君,所以不敢放肆。现在他已经没有任何对手了,子嗣又少,这就有借口寻欢。祥宁元年始,他就热衷于寻觅美妃,不过始终不敢过于张扬,每回都避着辛明彰,把人藏在后宫里。据说他又找到一个娘子,昨个儿才进宫。

  “娘娘,官家说,今日就不来凤仪阁了。”高奉吉来说。

  辛明彰松了一口气:“我知道了。”

  她其实盼着李祐寅不来,因为也不是很想见到他。但她又担心李祐寅和别的女人再生一个皇子,这样就多一个人来争李晔临的储君了。

  李祐寅还能生吗?辛明彰料定他生不出来。若能生出来,前几年怎么没生呢?

  她才把耳环摘下,便听桃盈来说:“娘娘,王求恩来见。”

  辛明彰回过神来,说:“请他进来。”

  王求恩捧了一些珍宝,珍珠、花簪,各三件。他说:“殿下,官家有几日不来凤仪阁,怕惹您生气,所以特意叫臣送这些过来。”

  “多谢官家。”辛明彰望着盒中花簪,金灿灿的海棠,偶有远处的暖光映过来,显得更亮了。

  王求恩望见她在看海棠簪子,说:“官家知道殿下喜欢海棠,这是叫人从延州买来的金子,照着海棠花打的。”

  “延州?”辛明彰笑笑,拂手去,“放那儿吧。”

  “是。”

  王求恩放下首饰盒,小心翼翼地挪过眼,恰与辛明彰对视。

  辛明彰知会,说:“我也有些物什要送给官家,求恩,你过来和我拿。”

  这就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王求恩小声说:“元清宫今年的中秋贺词给的极早,臣觉不妥,所以偷偷看了。”

  “上面写了什么?”

  王求恩在辛明彰耳边低语:十娘天子,旦迎明朝。戈除旧符,恨恭新桃。

  她听罢,不由觉得一阵恶寒:“元清宫是在做什么孽?”

  “臣也不知,只是这话不好听,臣拦着没给官家看。”

  辛明彰幽幽道:“我不信这些道士敢插手国政,一定是有人指使。”

  王求恩问道:“难道是曹规全和崔伯钧?”

  “除了是他们,还能有谁?谁巴不得我和太子被废呢。当年元清宫十二个字除掉了赵仕谋,这一回要用十六个字除掉我?”辛明彰冷笑一声,“戈除旧符,看来他们已经想到了后路?”

  王求恩说:“官家已经批复纪殿帅辞官的请求了,如若崔伯钧做了殿帅,那么珗京近半的军权都要落在他手里。这不就是所谓的‘戈除旧符’?”

  辛明彰思索着,说:“你再替我盯着,官家有什么动静都告诉我。”

  “那贺词怎么办?官家一看到‘十娘天子’,肯定会怀疑。”

  辛明彰轻松地说:“我会有打算,你只管把贺词收起来,不给官家看就是了。”

  “是。”

  辛明彰随意挑了一件首饰出来,拿给王求恩,忽然大声道:“你去告诉官家,妾知道官家在做什么。这花钗就送给官家的小娘子,若官家还记得我,得了空就来瞧瞧我。”

  王求恩叉手说:“臣会带话给官家。”

  *

  月满枝头,越到中秋,月亮就越圆。

  谢承瑢仍不能下床,每回想看月亮,都是坐在窗边的榻上看。这几日夜里,谢有棠都在院子里练枪。枪练得不错,分外用功,就是力度稍差些。有时谢承瑢会教他怎么做,但大多时候,他只是默默看。

  才练完一招,谢有棠热得满头汗,跑到窗子底下问:“我刚才练得如何?”

  谢承瑢“嗯”了一声,拿了帕子给他擦汗,说:“也许凑合。”

  “这几日我总是练不好,上不去、下不来的,特别糟心。”

  谢承瑢笑说:“练枪是一日一日练的,遇阻碍了,磨一磨就好了,急不得。”

  谢有棠点头,把汗擦干了,扒在窗台和谢承瑢说:“是不是官家每回到中秋都得病?”

  “怎么,官家又病了?”

  “是,今早上朝,官家又开始咳了,说话也说不清。本来朝里还在说刘宜成的事儿,他突然昏过去,把我们吓得不轻。去年不也是如此么,您没回京的时候,官家也总是在中秋生病。”

  谢有棠摸着枪的白缨,爱不释手地掂量新枪,又说,“现在纪殿帅已经致仕,还不知道谁做下一个殿帅呢。”

  谢承瑢吃了一惊:“纪殿帅致仕了?”

  “是啊,您不知道?我以为叔叔都会告诉你呢。”

  “他告诉我?”谢承瑢心里抱怨道,告诉个屁,自从他病倒后,赵敛什么事都不告诉他。

  谢有棠说:“马上到中秋了,官家又病了,中秋宴又不得行了。”

  “怎么,你喜欢中秋宴?”

  “喜欢。”谢有棠欢喜地笑着,说,“宫里的吃食和外边的不一样,我很喜欢。”

  谢承瑢无奈道:“我以为你是有什么大志向,原来只是为了吃。家里也能做宫里那样的,你喜欢,求你二叔给你做。”

  “不要,叔叔对我凶,我不敢求他。”谢有棠气馁地叹息,“上回我没背出来书,他狠狠骂了我一顿,第二天见我还要踹我,我真委屈。”

  “他对你严一点儿,是对你期许高。”

  “可人家不是说,父严母慈,怎么到咱们家就反过来了?”

  谢承瑢没反应过来:“啊?”

  谢有棠认真说:“爹爹这么温柔,叔叔那么严厉!他教我练枪也是的,我手有一点儿没抬高,他就得揍我!他揍人好疼,轻拍我一下,我的肉就肿起来了。”

  谢承瑢笑起来:“父严母慈,你把这话和他说一遍,他肯定又要揍你。”

  谢有棠困惑了:“为什么?”

  “昨天他也揍你了?我今天好好说他,以后他再揍你,我就揍他。你哪儿疼?我给你上药。”谢承瑢招手唤他进屋,又把榻边柜子里放的药翻出来,一面擦药,一面和谢有棠说,“这是好药,宫里御医给我的,能消红肿。”

  “御医给的?”谢有棠吓得缩回手去,“爹爹身上伤还没好,给我用,岂不浪费了。”

  “你同我还要客气?有什么就用什么,用完了就再买。”谢承瑢取了药,敷在谢有棠发红的地方,说,“你二叔叔就是这样的,打人一向不知道轻重。从前你翁翁对他也是如此,教训都用棍子狠狠打,他好几天都下不来床。”

  “真的?”谢有棠就爱听这些陈年旧事,眼睛都要放光了,“为什么打他?”

  “因为他不上学呗。你二叔最讨厌上学了,每天都要迟到,隔三差五就见不着人。”谢承瑢轻轻揉着谢有棠红肿的皮肤,怀念地说,“虽然他不爱上学,可是他读过很多书。你问他什么,他都能答上来。”

  谢有棠好奇地望:“爹爹是同他一起上学的吗?同窗?”

  “不算吧,我就上过几个月学。”谢承瑢把药罐放回去,对着窗外环视,见没有人来,才问,“你今日上朝,他们有没有说太子的事?”

  “有,求官家废立都求好几遍了。我五日一上朝,紫宸殿每回都要弹劾一次。还有说皇后的,他们和官家说,皇后管的太多了,有违祖宗家法。”

  “那……白玉馆呢?白玉馆的事情,有没有提过?”

  谢有棠老实说:“提了。今天叔叔不是上朝去了么?早上还在说呢,叔叔质问崔伯钧知不知道他五哥崔显银买卖娼妓的事情,崔伯钧说不知道。”他摸了一下鼻子,“提到崔大官人,有件事,我不知道要不要和爹爹说。”

  “你说便是了,有什么不能说的?”

  谢有棠道:“前几日,我在兵部找御龙直的兵籍,见到了崔大官人。他请我吃了酒,还送我好些礼物,我没敢收。”

  谢承瑢觉得有些蹊跷,问道:“他找你还说了什么话?”

  “就和我说些好话,问我有没有成婚,家里如何。他不知道叔叔认了我,也不知道我向着爹爹,反复和我说宋将军的事儿,我不爱听。”

  谢承瑢坐直了:“他不会无缘无故问你的,兴许是来套你话,又兴许是来讨好你。”

  “他叫我改日去他家里坐坐,我心中不愿,但也只能嘴上答应。”

  “也许他还会来找你,若有什么事儿,你记得及时回来和你叔叔说。”

  “好。”话没说完,谢有棠就看见窗外站着赵敛,脸蓦地一白,喊道,“叔叔。”

  赵敛板着脸,颇有些不悦:“是练枪还是谈天呢?”

  “练枪练枪。”谢有棠噌得站起来,二话不说跑出屋,又到院子里练功去了。

  谢承瑢替谢有棠辩解说:“我看他身上青一块肿一块,所以叫他过来涂药,不是他乱晃。”

  “我没怪他乱晃。”赵敛把头上的官帽摘下来了,从窗子递给了谢承瑢,转而成笑眼,“吃过饭了没?”

  “吃了。”谢承瑢抱着他的官帽,责怪说,“你为什么揍他?练不好就练不好了,明日不就能好了?你把他揍的,青一块紫一块。”

  赵敛哼了一声:“你舍不得了?我没揍他,不过是比试时蹭到罢了。以前我和周将军比试,不也是青一块紫一块?也没见你心疼过。”

  “你怎么连小孩儿的醋都吃,我什么时候没心疼过你?”

  “可别说了。”赵敛没好气地从正门进来,褪下革带,问,“谢有棠告诉你什么了?把朝里的事告诉你了,你又要替我担心了不是?”

  谢承瑢说:“担心是一定要担心的。听说官家病倒了?”

  “是。”

  “官家病了,皇后又可以听政了?”

  赵敛嘲讽道:“我看未必,今时不同往日,那些人个个都想把太子废了,怎么还会允许女人听政?”他说完,把外袍也扯下来了,抛给谢承瑢,不偏不倚盖在谢承瑢脑袋上。

  谢承瑢闷得,才把脸探出来,迎面就对着赵敛的眼睛。他咽了一口唾沫,说:“小棠方才说,崔伯钧前几日请他吃酒了。”

  “吃酒?他没告诉我。”赵敛凑上前要亲谢承瑢的嘴唇,被他避开了。

  “他嫌你太凶了,所以才没告诉你。”

  赵敛噗嗤笑出来:“嫌我太凶,你就不凶?”

  谢承瑢无辜地说:“我几时凶过。”

  “你对他不凶,对我可凶。”赵敛可怜地皱巴起眉头,“有什么想问的?现在我心情好告诉你,过了这村,可没这店了。”

  谢承瑢立刻就问了:“你知道崔伯钧私下里和小棠见过面吗?”

  赵敛用手指指自己嘴唇,没说话。

  “我在问你话呢,你撅个嘴巴做什么?”谢承瑢揪他嘴唇,“别犯嫌!”

  “疼疼疼,”赵敛被拎着往前去,求饶说,“你亲我,我不就心情好了?我心情好了,不就说了?”

  谢承瑢松了手,不情愿地凑上去亲他一口:“崔伯钧私下里和小棠交好,也许是有策反之意。二哥,你要早做打算。”

  赵敛摸着胀痛的嘴唇,说:“放心,这不就是我当初料想的吗?现在都在等着官家把兵权让给谁呢,如果是让给我,他们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逼宫了。”

  谢承瑢担忧地问:“你就这么确定,官家会把兵权给你?”

  赵敛从容说:“官家不得不给,因为他是绝对不会把皇权让给三大王的。现在官家病了,未来是谁继承大统,不就看谁拿稳了兵权吗?”

  “官家病得也太巧了,纪公才致仕,他就病了?”

  赵敛笑得意味深长,没有明说,只道:“兴许是上天的旨意。”

  “我看你知道。”谢承瑢见他还捂着嘴,想起来关切了,“还疼吗?”

  “还疼呢。”赵敛倚在他身上摇尾乞怜,“你像揉你儿子那样揉我,我就不疼了。”

  “我揉你个屁,你要是比我小一辈,我也能揉你。”

  赵敛没脸没皮地说:“别说是小一辈,小三辈也成啊。”

  “吭——”窗外传来一声笑。

  赵敛抬起头,发现是谢有棠躲在窗子边,脸一下就变了:“功都练好了?在这偷看,快滚。”

  谢有棠被罚蹲马步一个时辰,这会儿是再也笑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