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216章 六七 天降祥瑞(一)

  李祐寅不准李思疏入宫的令下了,辛明彰却没有一点担忧。她坐在凤仪阁的长廊里,对着院落里冒出来的竹叶发呆。

  桃盈见外面风大,特意抱了氅衣来给她披。

  辛明彰应声:“不冷,已经春天了。”

  桃盈说:“虽然是春天,但寒气还未消散。”她听高奉吉说了朝堂上的事了,本不该过问的,却还是忍不住挂怀,“长公主不能入宫,该怎么办呢?”

  “有得必有失,得了赵敛,失了赵敬,并不算亏。”辛明彰笑起来,“瞧你愁眉苦脸,我都没有惆怅呢。”

  “长公主不能进宫,您就不好听见前朝风声了。”

  “谁说的?”辛明彰挑眉,“我怎么会让自己陷入这样的困境呢?”

  *

  深夜里,西域来的御医又到韶园去医病。

  谢承瑢只知这位御医名叫魏西林,乌发黑眼,鼻梁极高,眼窝很深邃,确实与中原人模样不同。

  魏西林第一次来的时候,谢承瑢并不敢见他,怕他认出什么、知道什么,惹出麻烦事,所以总要裹着头看病。可魏西林很讲分寸,绝不多看一眼,完全没有让谢承瑢感觉不自在。到后来也就是隔着屏风问疾,再也不必遮面了。

  “先生。”谢承瑢在屏风内朝魏西林作揖,“先生这么晚来,辛苦了。”

  魏西林说:“不辛苦,白日里替官家看病,也只有这时候能来了。”

  他为谢承瑢看好伤、换好药,这就出去了。临行前,他留了一只素锦囊,说是皇后托他带过来的。

  谢承瑢打开锦囊,里面是辛明彰要给赵敛的书信,大约是“以后可以魏先生传信”这样的话,又让赵敛去雕龙凤石,来日有用处。

  赵敛最近不告诉他朝堂的事了,他见了信,难免好奇。恰好赵敛沐浴完过来,他抬眼便问:“怎么,官家不准长公主进宫了?”

  水珠还凝在发间未落,赵敛疑惑道:“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谢承瑢把信交给他看,说,“只有长公主不能常入宫了,不然怎么还要让魏先生来替你们传话。”

  “被你猜中了,看来什么都瞒不过你。”

  赵敛把信拿来看,看完借着蜡烛的火烧了,才说:“朝中是有些事。刘宜成叫一个监察御史来弹劾我大哥,逼着官家罢去大哥的宣徽使,还用‘宗室、太子皆不得干政’的话来气官家。官家一怒之下,不仅罢了大哥的官,还把那个监察御史也给罢了。听雷左丞说,官家把这个监察御史贬到明州去了。”

  “明州?”谢承瑢忽把明州和刘宜成想到一起,说,“不是说明州有官员欺压百姓的案子,殿中侍御史钱乘跑到明州去了,回来了没?”

  “钱乘?你不说我都忘了。一直没回来,好像有大半年了。”

  谢承瑢沉思,说:“刘宜成是想学你。用小官来弹劾大哥,能让他们的损失降到最低。只是可怜那监察御史,不过写了几道奏疏、说了几句话,就要被贬到遥远的明州去了。”

  赵敛不屑:“可不是说了几句话。他是口不择言,官家能不贬他吗?”

  “那监察御史叫什么?”

  “姚持。”

  谢承瑢笑说:“他们用不上姚持,要把他丢了,二哥却可以再用。钱乘在明州监察,这么久都没个结果,不如让姚持下去看一看,参一本上来。明州不是刘宜成的家乡么?怎么着,都有干系。”

  赵敛听罢,鼓掌赞叹道:“你才歇了几个月,想事情就已经如此深远了?”

  “嘲讽我?”谢承瑢斜他一眼,“这对姚持来说是飞来横祸,他心里不会完全没有怨言。二哥若能用就用,不能用也就算了。”

  “你放心,我得套一套他的话才能用。”赵敛作揖说,“谢大官人,你还有什么办法?说来听听,我最近脑子都转不过来了。”

  谢承瑢说:“不准宗室干政,官家是不是顺带也把三大王给骂了一顿?”

  “骂倒没有,只是不准他出门、在家会宾客而已。”

  “崔伯钧他们也会想办法和三大王通信的,我们也不能单要魏先生来传信。”

  赵敛问:“还能有谁?”

  谢承瑢说:“除了长公主、魏先生,还有一些人能日进宫城,无人敢拦。”

  “你说建国寺那些僧人?”

  “正是。”谢承瑢说,“唐时武后曾以佛定天下,今朝倒是可以学一学。”

  “我却以为,僧人只能传信,到底不方便。皇后若要真的掌权,该是从后宫走到前朝。可官家是绝对不会允许她如此的。”

  “受命于天,要先有些祥瑞。有祥瑞了,才能从后面走到前面。”谢承瑢敬佩辛明彰的心思,也许他们想到的,她早已想到了。

  *

  三月初一是原监察御史姚持出发明州的日子。他原本就是御史台不起眼的小官,在乌台没受人优待,现因祸被贬官,更没有人来送行了。中进士的时候风光无限,这会儿却狼狈落寞到极致。

  他坐在驴车里,才到珗州城外长亭,便听马蹄阵阵,还未回头,听见一声:“姚官人。”

  姚持定睛一看,竟然是赵敛。

  赵敛才过柳树,飞身下马,朝姚持作揖:“姚官人。”

  “原来是赵节使。”姚持勉强笑了两声,“节使也要出城去?”

  “这一声节使不敢当,我是来送官人的。从珗州到明州路遥,我为官人饯行。”

  姚持心里有些纳闷,但也从了赵敛的心意,一同到亭内坐坐。赵敛带来了饭菜,还有醉仙楼招牌的临春赋,才打开酒坛,那香味就飘出来了。

  “如何好麻烦节使来为我饯行。”姚持看着满石桌的饭菜,忽然有愧疚自责涌上心头。他说,“是我愧对节使,怎敢收此恩惠。”

  “出了珗州,就不要分什么节使不节使的了。我既然来为你送行,不带吃食总不合适。人人都说醉仙楼的酒菜最香,官人一定好这口。尝尝?”

  姚持尝了一口菜,又抿了一口酒,不禁悲从中来:“我在珗州当官这些日子,一直没得空去尝醉仙楼的菜。没想到,竟是在离京的时候尝了。”

  “人生路漫漫,官人不过是到它处磨练三年,也许三年后就能回来了。”

  “难说哟!”

  三月的郊外群芳遍野,有不知名的粉花开在亭外,围了一圈,引来无数蜜蜂。分明是生机景象,可姚持心中愤懑,自然体会不到其中美好。他叹息道:“景年年都一样,美与丑,全看心境。”

  赵敛宽慰道:“人生在世,总有起落。官人这一回落了,下一回就该起了。”

  姚持不语,只是苦笑。

  赵敛说:“我听问明州民风朴实,官人去明州做通判,日子不会难过。苏东坡曾作《定风波》一词,‘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倒也合此时景。或许能解官人忧愁。”

  “节使分明为武官,竟对此也颇有感悟?”

  “少时读过几本书,后来因变故,去往均州,心有郁闷无处可化,就读书排解。不过是一些粗鄙的见解而已。”

  姚持赞赏说:“读书不错,见解也并非粗鄙。其实话都是那样说,知道道理,可用不在心上。”他听赵敛说“变故”,问道,“我来朝中不久,不知节使说的变故,是何变故?”

  赵敛平静说:“家父病故,回乡守灵而已。”

  姚持猛地回忆起:“是卫王赵公?”

  “是。”

  姚持站起身,恭敬朝赵敛一拜:“是我不敬,节使勿怪。”

  赵敛忙拦他作揖,说:“已是过去的事了,有什么要紧?不过是看到官人遭遇,联想一二罢了。当年我也是从此地出京,前路漫天大雪,一眼看不到边。我回头,不过也是白茫茫一片,什么宫、什么殿,都看不见了。那时我想,若是春日离京,是不是不会那样凄惨?但其实春日也如此。”

  姚持无奈地坐下,说:“人世而已。此一时,彼一时,早时如何,后时又如何,不是我们靠想就能想到的。”

  “正是。”赵敛乐观说,“官人是进士出身,是读书人,不像我们武夫,只能靠命来换取官阶。官人尚年轻,还有很长的路要走。等还了朝,你我还能共聚,畅谈宇宙之盛。”

  “还朝?事到如今,我还能还朝吗?”姚持说完,只见赵敛意味深长的笑容,霎时便清楚了。他作揖说,“儒士何敢。”

  赵敛说:“为官者,当清正廉洁,事事躬亲。官人时刻记得以民为先,凡乐使民先享,凡忧代民受祸。如此,百姓爱戴,谁说不能还朝呢?且我们做官,在中央是为全国,在地方是为地方百姓,总的来说,都是为民。”

  姚持默然良久。这朝中的士大夫几乎都是这样,起初为官还能想起来为民做主,后来就渐忘初心,满头扑在党争上。像赵敛这般想法的,并不多。就算是嘴上说说,也比朝里那些人要好很多了。

  他说:“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做官的,不是想着如何讨好君上,而是想着如何造福百姓。其实在珗州也好,明州也罢,都是要为民带福,到哪里也都无所谓了。”

  赵敛颔首:“是如此。”

  姚持感慨说:“节使若为文官,一定能在政治上有所建树。”

  赵敛却笑说:“我心粗,做不了文官,大概也只有舞刀弄枪最适合我了。”

  “节使说笑了。”姚持大笑着和赵敛碰杯,一饮而尽,“若能早些结识节使,恐怕也不至于落此地步了。”

  “我只希望官人到了明州,也能求进取,振精神。”

  姚持明了,举杯向赵敛敬:“多谢节使。”

  终于是要上路了,赵敛送姚持出了长亭,再往外就是绵延山脉、茂密万林。他拱手,再同姚持说:“就此别过了,官人。”

  姚持拱手:“别了!”他踏上驴车,鞭子还握在手里,却没想着立刻远去。他内疚地和赵敛说:“节使,紫宸殿上的弹劾,非我所愿。是我对不住驸马都尉。”

  “长公主常出入宫中,确实不妥。官人第一个站出来说,也不负御史台之名;又在紫宸殿叩拜死谏,更是豪杰。我怎能因此就同官人心生嫌隙?驸马都尉更不会如此。”赵敛作揖的手一直没放下,他认真说,“同僚之间弹劾,不是针对谁,也不是陷害谁。都是为了国而已,殿上是政敌,殿下之至交,没什么不妥。只希望官人在明州能够秉公向民,我也就放心了。”

  姚持热泪盈眶:“多谢节使谅解,那么我就先行一步了。”

  林外群鸟飞过,赵敛目送驴车,直到瞧不见了,才回。

  *

  谢承瑢这几日常去建国寺。

  他已经拿到赵敛命人雕刻的龙凤石了,正想着丢到哪里,思来思去,还是建国寺里最适合。

  傍晚,他和阿福坐着马车进城,到建国寺“修行拜佛”,正好就住在寺中寮房。招待他的是延慧,之前带他走净罪塔的那位。

  延慧说:“你这几日心神不宁,住在寺里,或能排解心绪。”

  谢承瑢说:“寺里的香,确实有静心凝神之效。那我多住几日,也许能排忧解惑。”

  “自然可以。”

  二人研讨佛法,甚是投机,到半夜才散。

  谢承瑢躺在榻上,对着窗子轻敲,没过半晌,阿福就探个脑袋出来。

  “说完了?”

  “说完了。”

  阿福打了个哈欠,问:“投不投?”

  谢承瑢说:“投吧。”

  阿福点头:“好,我这就去了。”

  夜深透了,但谢承瑢始终是睡不着。

  第二日天微亮,他就听僧人在寮房中议论:“莲花池里飘上来一块雕有龙凤齐舞的石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