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157章 四九 雪夜不测(二)

  崔伯钧休了几日没上朝,跪在家中祠堂里守灵。

  他的眼泪早已哭干了,再淌不出来了。面前盆里的纸被火吞噬殆尽,他默默盯着看,又行尸走肉般继续放纸钱。

  灵前有人吊唁,他懒得抬眼看。不等片刻,吊唁的人转过身,朝他隆重地拜了三拜。

  “崔将军。”

  崔伯钧抬起头,竟然是御史中丞刘宜成。

  院子里人少,崔伯钧带着刘宜成到小池边说话。

  池中水清澈,有鱼飞其中,鱼尾荡水。他二人的目光皆在水中,良久,刘宜成丢了一块鱼食下去:“你瞧瞧,一颗鱼饵,能引数十条鱼过来。”

  “官人想说什么?”

  “你不想知道你爹爹是怎么死的吗?”

  崔伯钧看着水里的鱼:“战死的,还能是怎么死的呢?”

  刘宜成摇头:“他们都不告诉你,可我知道。崔公被人哄骗出去巡查,路遇金宗烈的军队。他被逼到城门下,跪求守将开门……”

  崔伯钧听了,不由攥紧了拳头,手背上的青筋几乎要暴起。

  “城楼上的守将拒不开门,硬生生拖死了崔公。”刘宜成把手中鱼食全部洒进池子里,拍去手中污渍,“将军,这些事实有人告诉你吗?”

  “是谁?”崔伯钧狠狠瞪着鱼,“是谁做的?”

  刘宜成说:“是谢承瑢,还有程庭颐。”

  “谢承瑢?程庭颐?!”崔伯钧勃然大怒,“程庭颐这个污糟货,害死我三姐还不够!”

  “你三姐?”刘宜成捂住嘴,“我不该问的。看来程庭颐与将军很早前就有积怨了?”

  崔伯钧不语,光看池子里红得像血一样的鱼。

  刘宜成说:“谢承瑢和程庭颐的关系很好,情同手足兄弟。”

  “我呸!”

  “谢承瑢不开城门,程庭颐附和他,二人算计着把崔公关在城下。西燕的铁骑无情,活活踩死了崔公。而谢程二人,包括纪鸿舟,都在城楼上冷眼看着,甚至连弓兵都不派。”刘宜成惋惜地捂面,“崔公是名将,就这样被奸人害死在城楼下!”

  崔伯钧恨得要呕血,他用力捶上池边的石栏:“乱臣贼子!谢承瑢自家亲爹做奸臣还不够,他也要做?!”

  刘宜成眼珠瞥了一回:“如今是奸臣当道,你我都无法啊。”

  “我迟早会让谢承瑢血债血偿。”崔伯钧转过脸,“我会让他也知道,在绝望中死是什么样的滋味。”

  “不用等迟早了。”刘宜成从袖子里拿出一张文书来,“我这儿有一份谢祥祯的把柄。”

  “把柄?”崔伯钧疑惑地接过纸,略扫一眼,“卖身凭证?”

  刘宜成背过手,漫不经心望向池子里争食的鱼:“谢祥祯有个故去的娘子,也就是谢承瑢和谢忘琮的亲娘。”

  “是这个梁玉楼?一个娼妓?”

  刘宜成莞尔:“要不怎么谢承瑢长那么漂亮呢,据说传了他亲娘八成的美貌。”

  崔伯钧嗤之以鼻:“娼妓之子,还装什么清高呢。”

  “这是我好不容易得来的大把柄,送给你。”刘宜成呼气,“我出力,将军出人。怎么用,全看将军意思。”

  “你也想除掉谢家吗?”

  刘宜成轻笑:“我是官家的臣,自然心向官家。”

  崔伯钧一下了然,低头细看这份凭证。

  “国有律法,官员不得以贱籍出身的女子为妻。谢祥祯遇着梁氏之前就已经是个九品武官了,岂不是知法犯法?”刘宜成点着那张纸,“子债,父偿。”

  “子债……父偿。”崔伯钧捏皱纸角。

  刘宜成要回去了,临行前,他不忘同崔伯钧继续说:“谢祥祯已经被官家罢去管军职,而将军又要丁忧三年。此时,就是弹劾谢祥祯最好的时机。”

  *

  西燕现在还在和大周僵持,今上午刚传了加急边报,说金宗烈有意谈和,欲以西北三州换一个延州。

  李祐寅正在为此事烦恼,还没来得及把边报递给宰执看。他在崇政殿焦头烂额,和韦霜华说:“你叫齐相公和曹相公来。”

  韦霜华方才出殿,便有内侍来报,说崔伯钧求见。

  “崔伯钧?他来做什么。”李祐寅思绪一转,是了,崔兴勇战死沙场,想必崔伯钧已经知道消息,过来辞官服丧。便说,“请崔卿进吧。”

  崔伯钧径直走进来,先拜礼,而后说:“官家,臣来请辞。”

  “请辞?”李祐寅丢下手中边报,挽留说,“现在秦州还在打仗,国家正需要能将。卿在此时请辞,我实在无法允准。”

  “家父战死,秦州未平,臣已是心痛如绞。家父在时,臣未尽孝心;家父已去,若臣还不能为他服丧,那臣真是不孝。”

  李祐寅揉了好一番白玉珠子:“不如起复吧。边疆有战事,卿身为武将,秦州也缺将领。你觉得呢?”

  崔伯钧不应,跪下说:“官家,臣惶恐悲切!”

  “惶恐什么?悲切什么?”

  崔伯钧涕泪俱下:“臣恐,恐在家父遇害,惧奸人再害;悲切,是悲在家父被陷害致死,而臣却无力替父报仇。”

  “陷害?奸臣?”李祐寅停下手中动作,“此话从何说起?”

  “官家不知臣父亲因何故而死吗?”

  “秦州边报,是战死。”

  “战死?”崔伯钧擦去眼泪,却又有更多泪水涌出,“难道边报没说,是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谢承瑢不援主帅,拒开城门,致秦州主帅战死的吗?难道边报没说步军司副都指挥使谢承瑢强夺主帅之权,私自统领大军吗?我父亲身为主帅,当在营中运筹帷幄,可谢承瑢执意让我父亲率军出门,路遇敌军埋伏!我父亲大声呼救求援,谢承瑢无情不应,这才让我父亲战死在城门下!”

  李祐寅顿住了呼吸。

  “臣也想为大周戍边,可秦州有此等奸佞在,臣惶恐至极。”

  崔伯钧磕头哭泣。

  “还有这等事?秦州边报只字未提。”李祐寅想去翻前些日子秦州呈上来的札子,“这其中定有误会,谢承瑢怎么会是奸佞呢?”

  “只字不提,就是瞒报,就是欺君!谢承瑢非主帅之职,却私自调主帅之兵,这不算越权吗?若非奸佞,怎能越级行主帅之事,怎能生越俎代庖之心?”崔伯钧脸憋得通红,却还要大声斥责,“若有此等人在边疆,来日有反心,陛下如何应对?!”

  李祐寅没心思去翻边关奏报了,他竭力平复,说:“谢承瑢是真心诚意效忠于我的忠臣,他怎么会有反心呢?”

  崔伯钧停止抽气:“忠臣……陛下,太祖皇帝也是忠臣。”

  “放肆。”李祐寅拍案,“你已经开始胡言乱语了。”

  崔伯钧朝李祐寅磕头,直至头破血流才抬起来:“陛下,谢承瑢此时尚未露不臣之心,可他已具备了篡逆的能力。现在他敢直接无视主帅,代行主帅之权,将来他也能直接无视陛下,代起陛下之制。”

  李祐寅无言以对:“可是没有谢承瑢,西北不成。”

  “陛下,打赢金宗烈的不是谢承瑢,是大周禁军。金宗烈畏惧的是我大周的禁军,决不可能只是一个将领!这也当是谢承瑢逗留在西北的借口,西北距珗州远,那是他的自由之地。陛下身处浓雾之中,看不真切。可臣是在事外,能看得清楚。”

  李祐寅默默。

  “谢氏一家,都有无视法纪之举。国有律法,为官者,不得以贱籍出身女子为妻。谢承瑢之父谢祥祯,身为武官,目无法纪,竟娶娼妓为妻!此事虽小,可影响无穷!”说罢,崔伯钧从袖子里掏出卖身凭证,跪着递给官家,“此为谢祥祯亡妻,谢承瑢、谢忘琮亡母梁氏卖于珗京录事巷白玉馆之凭证,请陛下过目。”

  李祐寅接过凭证,一字不落地都看完了,又陷入沉思中。

  崔伯钧催促道:“请陛下圣断。”

  “白玉馆,谢祥祯,谢承瑢,谢忘琮。”李祐寅“嘶”了一声,骤觉头痛脑热。

  就在此时,韦霜华快步进殿,躬身说:“官家,两位相公到了。”

  “来了?”李祐寅挥手,“崔卿,你暂留下来一起商讨秦州事宜吧。”

  **

  八月底,谢祥祯因违纪擅娶贱籍出身的女子,被罢去三镇节度使。同时,谢忘琮接替父职,任殿前司副都指挥使。延州生战,全因守将内讧,知州无能,便贬李先遥、韩昀晖至偏远州县;罢延州知州,由原均州通判高适成任之。

  西燕正同大周讲和,李祐寅以为这是召谢承瑢、林珣回京的最好时机,遂立刻下诏书,请谢承瑢、贺近霖、林珣班师,只人回,不得率军。

  消息于九月半传到秦州。

  谢承瑢收到诏书时,金宗烈已经停止攻势,一心和谈。但秦州仍处备战状态,时时刻刻准备再打。眼下朝廷忽然传谢承瑢回京,秦州将领都觉得匪夷所思。

  花流道:“现在形势焦灼,官家怎么能召你回京呢?若将军一走,金宗烈必趁虚而入。”

  关实也觉得对:“我觉得没谈拢之前,节使不能离开秦州。”

  诸将留着谢承瑢,他也没想着要回去,可他不能不奉诏。

  “官家要我回去,我有什么办法不回?”

  夜里,林珣来找他,也说:“依我看,我们还是迟点儿,至少等新年过了再回。”

  谢承瑢还是很纠结。

  “官家急召你回京,这不是好事。将走,军留,官家这是想换将。现在秦州被人掐着脖子了,如果你走了,秦州决逃不过扼死的命!”

  “我亦不想回,但今有何原由不奉诏?”

  “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

  谢承瑢下定了决心:“那就再等等。”

  他在秦州拒不奉诏,等了两个月,又有手诏传来。李祐寅二次催促谢承瑢、林珣、贺近霖即刻回京,不得有误。

  两道诏书如山般压着谢承瑢,他不甘地看着官家亲书的手诏,再也没有原由不回京了。

  十一月二十,谢承瑢收拾行囊回京。

  彭六一直追随着谢承瑢,这回也不例外。他抱了厚厚的氅衣,又买了许多药,只备给谢承瑢在路上用。

  启程之日,秦州正下大雪。谢承瑢行在马下,手接过惨白的雪花。

  “今年冬日格外冷,你要保重身体,一定记得换药。”程庭颐来送他,给他塞了许多干粮,“路途遥远,天气又冷,你切记要保重身子!你的伤还没好呢。”

  谢承瑢心中感动,笑说:“放心吧,我到了珗京就给你写信。”

  “好。”

  程庭颐望着他,眼红了一圈,不舍地说:“同虚,不知不觉我们已经相识十二年了,再过一个多月就要进第十三年。我们也算是一去长大的伙伴了。”

  谢承瑢伸手拭去他眼下点点泪珠:“是,十二年了。还会有第二个十二年的,庭哥。”

  “能结识你,真好。”程庭颐拥上他,“我真的很庆幸能与你相识,瑢哥。”

  雪从他们头上落下来,谢承瑢盯着眼前的雪,轻抚上程庭颐的后背:“庭哥,我看见你,就像看见我自己一样。”他暗自叹了一口气,“你是最清白的,庭哥。”

  你是珗京里,最清清白白的人。

  “现在官家突召你回京,我很担忧。上京凶险,你一定要保重。你不要乱说话,万事要小心点。”程庭颐抽着鼻子,“不论怎么样,我都是你这儿的人。我和瑢哥永远都是一颗心,我永远都站在你这一边。”

  雪越下越大了,谢承瑢不能再耽误了。他跨上马,同程庭颐作最后的道别。

  “保重。”

  “你也要保重。”

  他埋头走进雪中,要随着大雪消失不见。

  程庭颐在后面目送他,心中不舍实在难忍,便追着雪去。他边跑边喊:“瑢哥,记得给我写信。一定要给我写信!”

  “会的,你快回去吧。”

  “瑢哥,要小心伤啊。”

  谢承瑢回头望,招手说:“回去吧,庭哥。”

  如此,程庭颐才终于止住脚步。他看见谢承瑢缓缓走进雪中,被大雪吞噬得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说】

  【本文设定】脱籍娼妓也不能成为正妻,只能做妾,不然就是违法。为什么谢爹之前没事,这里前文也有暗示,因为他受皇帝喜欢,所以没人敢公开作对。

  李祐寅一早就知道谢爹娶了脱籍娼妓为妻的事,但他那个时候要用谢爹,所以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现在不想用了,就用这个借口罢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