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119章 三七 今安在(三)

  李祐寅知道辛明彰把赵仕谋放了,心中赌气,却又不想这出戏演砸,只好对着床头那盆花撒气。

  他把滚烫的药都倒进土壤里,热气很快就漫上来。他冷冷地看,没一会儿便听见辛明彰来了。

  “官家。”辛明彰欠身行礼,“请官家安。官家今日可有好些?”

  李祐寅冷笑道:“再不好,也被你气好了。”

  “官家恕罪。”

  “我怎好定你的罪呢,皇后。”李祐寅轻飘飘说,“你倒是做得很好,什么都完美无瑕,叫人挑不到一点错处。”

  辛明彰说:“我知道官家一定会生气,只是此事,我不得不这么做。”

  李祐寅打量她:“你要怎么辩解?”

  辛明彰说:“我先前已经去御史台狱看过几次赵仕谋了。狱中刑罚严厉,就算官家不赐死,他也该死了。我以为,左右都是要死的,何不借此平息京中恩怨,也可表明官家仁厚,一举两得。”

  “一举两得?抑了我,扬了你,也算一举两得。”

  “我不敢算计官家,只是权衡利弊,还是放了赵仕谋最为稳妥。一来安抚京中,二来安抚朝中,三来安抚赵家。放了赵仕谋,平他冤屈,没有什么是比这更多利的办法了。”

  李祐寅把药碗随意丢在桌上:“后面你打算怎么做呢?”

  辛明彰继续说:“妾以为,赵仕谋一死,当即刻赠其为‘太师’,追封他为王,厚葬他。”

  “追封他?厚葬他?!为什么?”

  “因为他曾是大周的功臣,官家是仁君,不应亏待功臣。做这些,不过是给他些颜面,也为官家自己留点颜面。人都死了,生前恩怨如何,倒也不必再计较了。”

  李祐寅盯着她,忽笑道:“他要是死不了呢?”

  “官家等便可了,一日两日,一年两年,赵仕谋总该死了。”

  “哼,拖了这么久,不还是要我下罪己诏,承认自己负了功臣?”

  辛明彰道:“大丈夫能屈能伸,如退一步,能进一大步,何不退?官家何苦同死人争个高低。他死了,就已经输给官家了。”

  李祐寅不说话了,他缓缓躺下,认真地咳了几声,说:“随你吧,我病了。”

  “请官家放心,妾定不负官家所托。”

  辛明彰欲退去,李祐寅又问:“赵敛呢?你又如何处置他?”

  她如实回答:“赵敛是不可多得的领兵之才,绝非是三衙那些平庸之辈能比的。”

  “你觉得赵敛很好?”

  “是,官家也一定舍不得杀他,不然怎么会放他一回又一回呢?将来西征、戍边,还用得上赵敛。赵敛要留着,以备来日。”

  李祐寅听进去了,摇摇手:“你自己看吧。”

  辛明彰走了,李祐寅又起身折磨那盆花。

  快入冬了,枝上早已不见花叶,他不知道这盆花有没有被烫死。

  他忽然想到崇政殿外的那几株蜡梅。腊月要到了,蜡梅是不是要快开了呢?

  这回再没什么能阻止得了蜡梅花开了。

  他应该高兴的,他应该狂喜。太后死了,颜辅仁死了,赵仕谋也要死了,大权都落在他手里了。可是他却提不起那颗心,他更不安,更害怕。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1]”他吟唱完,真的咳出了血。

  *

  赵仕谋回到家后高烧不止。

  他身上的伤口已经溃烂了,那些日子不得医治,拖着,已经到了医药无救的地步。

  医官郎中来诊治,看了都摇头说:“冬日来了,二郎还是早些准备吧。”

  赵敛耳朵嗡嗡的。

  这几日他在病床边侍疾,每望着爹爹昏迷的模样,心便一阵一阵地揪着痛。

  这不由让他想到崇源九年的那个正月,大约也是这样的场景。

  娘不行了,他就哭,泪水浸湿了半边被子。爹爹见此呵斥他:“哭!哭有什么用呢?”

  爹爹是万分坚强的人。娘走的时候,爹爹没哭,娘出殡的时候,爹爹也没哭。

  有时候赵敛想着,什么时候他能做到像爹爹那样,遇事不掉眼泪?那就能变成无坚不摧的人了。

  这回他没哭了,他好像比所有人都平静。他稳妥地叫人打造棺材,准备好一切丧礼要用的东西,默然等待着那一日的到来。

  十一月的最后一日,昏迷的赵仕谋醒了。

  赵敛就守在边上,他看见爹爹的嘴巴忽然歪了,两只眼睛都眯成一道缝。他俯身凑过去问:“爹,醒了吗?”

  赵仕谋费力地睁开眼:“阿敛?你……你怎么没上学?”

  赵敛心中一窒:“爹,我不必上学了。”

  “哦……”赵仕谋眼睛睁大了,“睡了一觉,就什么都忘了。”

  “饿了么?我去给爹找些吃的。”

  赵仕谋转动眼珠:“不饿,你大哥呢?叫人把你大哥喊过来,我有事儿想同你们说。”

  赵敬来了,和赵敛一起跪在床边。

  现在赵仕谋精神很好了,呼吸平缓,也能坐起来说话了,但是他的嘴还是歪着,眼睛也没什么神。他靠在床头,平稳地说:“这几月来,你们辛苦了。因为我,你们受了很多委屈。”

  他叹了一口气,“可惜培德……我甚至还没来得及和他好好告别。还有同虚,他为了我,差点儿连官也丢了,也差点儿要被贬到千里之外。”

  屋子里灯昏暗地,还不如外头走廊的灯笼。赵敛低头,看到膝前那片光,就像是一层霜。转头望去,门口那盏暖色的灯正随冬风晃。

  “阿敛。”赵仕谋叫他。

  他回过神来:“爹。”

  赵仕谋说:“别怪谢同虚,他是个好孩子。”

  赵敛点头:“我不怪。”

  “爹爹有愧于他,阿敛,你若真心欢喜他,不必为了我的事同他结怨。你与他是两家人,真要成婚,就不止是你与他两个人的事了,那是两家人的事。我知道你有考量,不必我再替你做主。”赵仕谋按住赵敛的手,“你要记清大局,谢祥祯是能将,将来在战场上,你不要因一己之私,为难他,毁了西北战事。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什么人该记恨,什么人不该记恨,你要记清楚。”

  赵敛说:“我记得爹爹的话了。”

  赵仕谋又说:“我做不动官了,将来你在朝中,一定要记得,三思而后行。”

  赵敛叩拜:“儿子谨遵爹爹教诲。”

  赵仕谋满意地点头:“阿敛长大了,比以前懂事了,我好像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地方了。”顿了好一阵,他才笑着说,“我知道你很乖的。”

  他又和赵敬说,“我也有些话嘱咐你。”

  赵敛分神了,没能把爹爹那些话都听进去。他望着爹爹那双旧鞋,生了年老的斑。他把目光移到爹爹身上,看见花白的头发和深深的皱纹。

  他一直这样盯着爹爹的脸,一刻都舍不得移开了。

  “我做梦,梦见你们娘了。”赵仕谋憧憬地说,“我听见她叫我过去,她等着和我重逢。可我说……我还舍不得家里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再多等我一会儿。”

  赵敬流泪了,低头去擦。

  赵仕谋说话的语气悠悠,似在说什么美好的事情。他回忆起从前种种,想到学枪、打仗,想到被封太尉。但他拥有的这些荣光都没了,他身上所有的荣光都被人扒得干干净净。

  “我不相信先帝会算计我,等我下去了,我要亲自问问他。若是他算计我……若是他算计我,我也就认了。”

  赵仕谋觉得无奈,“阿敛,我们家就剩你一个人了。你做官,不要像我一样,知道吗?总是要留一点儿私心的。不论是为你自己,还是为别人,都要留点私心。”

  赵敛应声:“我知道,爹。”

  “虽说要有私心,但无论如何都不要做乱臣贼子。”赵仕谋叮嘱说,“阿敛要名垂青史,不要遗臭万年。听到了吗?”

  赵敛点头说:“听到了。”

  赵仕谋如释重负:“阿敛,要善始善终,一定要善始善终。善始善终啊……”

  他又开始没精气神了,说话也虚起来。

  他眼睛瞟到外面的灯,遗憾地说:“其实我还是想死在马背上。”

  他隐约听见马蹄阵阵,刀枪相接,西北的风雪烈,他没在雪中。

  “我有一场梦,是西北四州复还,是天下归一,是大周太平……”

  赵仕谋又变年轻了,他觉得身子轻了,伤也不疼了。他好像要飘起来,随着冬风飞往出门去。

  赵敛一个人到屋外的台阶上坐着。

  他抬头,看见天上那一条细细的月,尖得能刺伤人。他就这样看着,感受冬日里吹来的凉风。

  他从来没有这么平静过,好像今夜只是一个平常的夜,看完了月亮,他还要去背书,等睡前爹爹还要来查。又或许是,他一回头,阿娘就在他身后笑着看他。

  怎么这么快呢,为什么他一眨眼,阿娘就没了。他现在又能握得住什么呢?他快要把所有的东西都丢了。

  十二月了,也许珗京又要下雪了。他在思量雪日怎么过,珗州的冬日那样冷,要不要给爹爹再添一件厚衣。

  想到这里,瑶前的脚步声跺过来了。

  瑶前猛地打开门,焦急慌忙寻找赵敛的身影。看到赵敛了,他骤而爆出一声哭腔:“二哥!”

  赵敛听着耳边的风。

  真冷,再久一点,就会更冷了。下几场雪、听几场雨,冬天就要过去了,春日就要来了。

  “阿郎……阿郎没了!”

  赵敛断了思绪,呆呆地站起身,没来得及掸去身上的灰尘。

  他忽然耳鸣了,听不太清瑶前说话。

  “你说什么?”

  瑶前的眼泪哗哗淌:“阿郎没了……”

  赵敛迷糊了,觉得头昏眼花。

  爹爹没了,他的爹爹没了。

  “爹……爹!”

  赵敛的脚软透了,每一步都像是走在刀尖上。他跑到爹爹床前,先是看见一片哭倒的人,再是瞧见几乎晕厥的大哥,最后,是望到那张苍白到没有一点血色的爹爹的遗容。

  那一刻,他竟然在想:原来人死前真的会有回光返照。

  “我知道你很乖的。”

  赵敛这才开始有些慌了:“爹!”

  月色愈深,很快,云就遮掩住月亮了。

  月亮再也瞧不见了,爹爹也随着月亮走了。

  赵敛手抖着为爹爹换上干净衣裳,他感受到爹爹的身子一点一点地凉了、僵了,无论怎么唤都唤不醒了。他梳爹爹的发,却找不到一丁点乌色。

  爹爹什么时候老的?他也不知道了。他只知道,他没爹了,再也不会有人打他、逼着他读书上学了。他记得除夕夜的那顿杖,还有爹爹说的那些话。

  他哝哝说:“爹,我再也不会不乖了。”

  他俯下身去,深深地抱紧爹爹。

  赵仕谋走了,赵宅连夜发丧。

  家里热闹了,前来吊唁的人同流水一般不绝。

  赵敛又穿上缟素,跪在灵前。

  他隔绝所有吵闹的声音,怔怔看那具漆黑的棺椁。

  以前他总惹事不听话,都是爹爹替他兜着,可如今兜着爹爹的,却是一具冰冷的棺。

  他好像一下子失去了很多陪他长大的人,娘,周将军,颜相公,爹……这些人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未来的路那样漫长,他要一个人走。

  “这一辈子得有多长啊。”他轻轻说,“这么长的一辈子。”

  赵敬眼睛肿了,他瞪着红眼,握上赵敛的手:“阿敛,我会永远都陪着你的。”

  “谁都陪不了谁,谁都陪不了谁一辈子。”赵敛摇头,“哥,我觉得过不去了。我觉得这辈子过不去了。”

  灵堂里来了很多人,有他幼时的伙伴,有军营里的好朋友,还有长辈、爹爹的同僚,宫里的宦官,那么多人,把这间堂都挤满了。

  宦官拿出诏书,说权知皇后代陛下下诏,追封太尉为卫王,赠“太师”,谥武忠。

  赵敛听了,忍不住笑了两声。

  他讥讽的声音穿过哭声:“活着的时候没想过这些虚名,死了之后又怎么会贪恋权贵。”

  宦官听后,窘迫说:“太尉竭智尽忠,当此荣誉。”

  赵敛淡淡说:“张于湖曾作《念奴娇》一词,为家父常念。其中有言,‘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2]今提与诸君共勉之。”

  堂中官员拱手:“与太尉共勉。”

  谢承瑢藏在人群里,遥遥地看着太尉的灵位。

  “应念岭海经年,孤光自照,肝肺皆冰雪。”他哀伤地重复念一遍,向太尉跪拜。

  【作者有话说】

  [1]:出自唐·李白《宣州谢脁楼饯别校书叔云》。本文中第一次出现本句是在第30章 。

  [2]:出自宋·张孝祥《念奴娇·过洞庭》。

  第二卷 还有一章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