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46章 十六 风雨来(二)

  殿前司新兵名单已定,赵敛被分入神策左厢第一军第二指挥第二都。十月初七,是他十六岁的第三天。

  正值夜时,天将微雨,有落叶飞旋,飘落在丛。

  赵敛着灰袍,只捧一把伞穿梭于帐间。天暗火尽,昏黑不能视物,他神思混乱,心事重重,一不留神就在将军帐里迷了路,意外走入一片空地。

  “前些日子,你大哥被官家赐婚,选尚长公主,将拜驸马都尉。”

  赵仕谋的声音已经远了,但赵敛还是缓不过神来。

  大哥要做驸马了。可大哥的志向不是入朝做官吗?大哥从小读的那些书,学的那些道理,都是为臣辅君之道,现在拜了驸马都尉,那从前读的书、学的道,不都付之流水了?

  十几年的春光,全都废了。

  而赵敛身为大哥的亲弟弟,竟然是全家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

  雨渐渐落起来了,赵敛撑开那把雨伞,立在头顶。

  是中秋那夜赐的婚。那一天夜里,大哥还给他带了他最喜欢的柿子饼。他还记得那晚明月高悬,风清气爽。明明是中秋,大哥却一点都不开心,总说“天凉好个秋”。大哥笑得那么勉强,可是赵敛竟然什么都没看出来。

  伞面噼里啪啦砸了很多雨点,倾斜着擦过赵敛的衣袖。他走走停停,恍惚之中又不知作何想。他觉得他不够关切大哥,也从来没有在乎过大哥的喜怒,他很愧疚。

  目光穿过斜雨,赵敛见远处有人练刀。

  是谢承瑢。

  衣袂翩翩,寒光乍现,刀刃擦过风雨,撇过风。谢承瑢的刀比他的枪要软多了,软得好像天边的云,又或者,他就是晴时天边的云,赵敛只能远远地看。

  黑夜之中的谢承瑢,风雨作伴、刀剑为伍,好像也生万千寂寥。

  “二哥?”还是谢承瑢先叫住赵敛。

  赵敛望着谢承瑢模糊的脸,又停滞了思绪。

  ——“你是不是喜欢谢小官人?”

  赵敛勉强笑起来:“雨天还来练刀吗?会着凉的。”

  相视很久,谢承瑢才想到要作揖:“不可有一日荒废。”

  “你从未有一日荒废。”赵敛离谢承瑢近一步,“比刀吗?”

  “现在?”

  “现在。”

  谢承瑢的发都湿透了。雨水从他的手背滑下来,到刀刃、到刀尖,最后落入土里。他怔怔看着赵敛的眼睛,想起来今天为什么要来练刀了。

  因为他心神不宁,他在想事情,在想人。

  “你没有刀,我会伤着你。”谢承瑢说。

  “可是我不想对你用刀,我永远都不会对你用刀。”

  赵敛闯进雨里,恰迎谢承瑢的刀面,合伞抽出。

  刀划过伞面,劈开雨滴,横停在赵敛面前。赵敛与谢承瑢四目相对,有雨落入彼此的视线,朦胧地化作雾气。

  赵敛翻上手腕,伞顺刀环了一圈,顿时开伞,雨滴飞溅,弹在谢承瑢脸上。

  谢承瑢本来还心不在焉,忽然被雨扑了满面,他惊醒了。

  “二哥……”

  赵敛看到谢承瑢似是含情的眼睛了,像是藏了一池春水。他以为谢承瑢是喝醉了,可是他闻不到任何酒味。他不解地问:“为什么你不能清醒地看我?”

  雨势渐强,谢承瑢完全犯傻了。他的手臂垂着,那把刀也垂着,刀尖点在地上。他不知道赵敛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他自己又莫名觉得心虚,只敢看赵敛手里那把坠雨的伞。

  他说:“是雨太大了,我看不清楚。”

  赵敛撑开伞,遮挡住谢承瑢头顶上漫天无尽的雨:“现在没有雨了。”

  谢承瑢闭上眼:“你用刀鞘吧,二哥。你用伞,我怎么都不能专心了。”

  赵敛且信一回他的话,旋转着抛出手中的伞,拿稳刀鞘,拂水珠向前。

  谢承瑢提刀,对上刀鞘。

  天地之间唯有雨声,及刀、鞘相碰之响。脚底水花四溅,不知哪里的光折在水坑里,倒映出他们的身影。

  伞很快就要落下,赵敛和谢承瑢都欲捉伞,刀、鞘再碰,随即分开。赵敛用鞘拭过刀面的水珠,又一脚踢在伞柄,伞再次飞身上去。

  赵敛盯着谢承瑢迷离不堪的眼睛,好像沉迷住了,“啪”地一脚踩在水坑。他的鞘掉了,就掉在脚边,溅起更多的水花。

  谢承瑢再也拿不了刀了,他竟然把刀丢下,伸手去捉天上要落下来的伞。赵敛猛地回过神,先他一步握住了伞柄。

  有雨打在伞面,谢承瑢浑身都湿透了。他好像知道赵敛失落,试探地说:“你不开心了,二哥。”

  赵敛鼻子骤然发酸,快要抓不稳伞。可谢承瑢偏偏覆住他的手,把他护在手心里。

  谢承瑢的手很凉。

  赵敛不知所措,躲开谢承瑢脉脉的眼:“不要在雨里了,会着凉的。”

  谢承瑢还是没有放开手:“怎么了?”

  有一缕雨水从谢承瑢脸上流下,顺着下颌落到脖颈;还有几滴雨珠凝在谢承瑢的额间,点缀他柔情的眼睛。

  赵敛紧盯这样的谢承瑢,总有别的想法涌上心头。他什么都不敢想,也什么都不敢看,只能不自然地抽回撑伞的手。

  谢承瑢有些怅然,他举伞接着问:“怎么了?”

  赵敛见谢承瑢微微翘起的眼尾,含情纳意的眼睛。在那样关切的眼里,氤氲了好些热气,像是遥山里隐隐的青烟。

  而他只能看谢承瑢的眼睛,其余鼻尖、嘴唇,都不敢看了。

  “对不起,对不起。”赵敛作揖说,“伞留给你,你不要再淋雨了。”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闯入雨里去。

  可是谢承瑢还在他身后呼唤他:“二哥!”

  赵敛很后悔要谢承瑢叫他“二哥”,因为所有人都叫他“二哥”。可他又想听那声“二哥”,所以他停下脚步,无限憧憬地回头去望。

  谢承瑢抓着伞跑过去,再次帮赵敛遮雨:“你怎么不开心了?你可以对我无话不说。”

  赵敛问:“你问我,我回答你,算不算是我对你有求必应?”

  “算。”谢承瑢用手背去擦赵敛脸上的雨水,“你可以告诉我,也可以不告诉我。”

  “我想你抱抱我,”赵敛难过地说,“我想你抱我一会儿。”

  雨越下越大了,风也跟着一起作祟。谢承瑢张开手臂拥赵敛入怀里,他们的衣服都湿透了,只有紧紧抱着才会不凉得发抖。

  “你知道吗?我大哥中秋时被官家赐婚了,他要做驸马都尉了。他做了驸马都尉,以后都不能再做别的官。他读了这么多书,知道那么多道理,他心里有那么多抱负,都没用了!”赵敛换了个姿势去抱谢承瑢,完全把他圈在怀里,“以前我不喜欢读书,他总说要养我。他那样率真的人,那样心有抱负的人,现在要他去做驸马都尉,不是生生抽了他的魂吗?”

  谢承瑢不知道如何安慰,只能轻拍赵敛的后腰:“二哥,你不要难过。”

  赵敛语无伦次:“中秋那天夜里他还来找我,他那么难过,我竟然一点都没看出来……他们都瞒着我,到现在才告诉我。我是他亲二哥,却是家里最后一个知道这件事的人!他们不告诉我,不愿意要我分担大哥的苦楚。大哥对我那么好……”

  谢承瑢没能抓住那把伞,任伞坠落下来。他听见伞落地的声音了,可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赵敛。

  “他再也不能实现抱负了,以后的他,又该怎么办呢?我又该怎么样才能安慰他?好像没有任何办法。”

  赵敛咬着谢承瑢湿透的发,又轻轻蹭过泛红的耳垂。他还想再做什么,却不能再做。

  “失礼了,下回我不会再这样失礼了。”他松开谢承瑢。

  “二哥。”谢承瑢欲说什么,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了。

  赵敛收回所有的情绪,把伞捡起来递给谢承瑢:“我走了,你不要淋雨。”

  “你不要难过,二哥。”谢承瑢抓着伞,他想说“至少我会陪着你”,但又不知道可不可以说。所以他没说。

  雨还在下,越下越冷。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谢承瑢,把他身上的热气都带走了。

  他看不见赵敛的背影了,自己的心也随着赵敛离去而揪起来。

  *

  赵敛回到帐子里,匆忙脱下潮湿的衣裳,躲进被子里。

  瑶前就在边上,他是知道这回事儿的,但赵仕谋几次提醒,不要他告诉赵敛,他就没告诉。现在赵敛已经知道这件事了,伤心成这样,他也不知道怎么办。

  他正上前要安慰,就听赵敛说:“你也早知道了,是吧?”

  “我知道。”

  赵敛坐起来埋怨他:“你怎么不告诉我呢?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瑶前支支吾吾说:“是阿郎要我别告诉你。”

  “那你就不告诉了?他是我亲哥,现在他出了这种事,你们都瞒着我?何必呢?难道我跟他不是一家人吗?”

  “大哥怕你伤心难过,想着先不告诉你。”

  “可是我迟早都得知道!”赵敛捂住脸,“我一面替我大哥难过,又一面替我自己难过。为什么偏偏瞒着我呢,我知道了又能怎么样?”

  瑶前说:“大哥想你每天都无忧无虑的,所以不告诉你。他知道你一定会难过的,他不会想要你跟着他一起难过。”

  “他是我亲哥。”赵敛失落,“我是他二哥,却什么都做不成。”

  瑶前叹了一口气:“婚期大概定在十二月,二哥有空多回家吧。”

  赵敛躺着,心中五味杂陈。

  他睡不着,只要闭上眼,大哥那苦涩的神情就浮现在眼前。

  天亮了。

  他一夜没睡。

  *

  翌日,赵敛去长官处告假。

  殿前司三位管军都上朝去了,他只能找谢承瑢告假。昨日雨夜分别,他还有话未和谢承瑢说,憋在那里,过了一夜,就悄然变成别的话了。

  以前,他可以坦坦荡荡看着谢小官人身上的每一处;后来,他只敢看谢小官人的眼睛;今天,他忽然哪里都不敢看了。

  他站在谢承瑢面前,躲闪地说:“我走了。”

  “三日后才回来么?”谢承瑢问。

  赵敛假装看着谢承瑢,其实错开目光,将视线落在谢承瑢身后的书架上。他望见好几本书,兵法,诗词,还有一卷字。他说:“是,大约是要三日。”

  谢承瑢顺着赵敛的视线往后望,什么都没有,仅有一排书。等他转头的时候,赵敛已经要走了。他好像还有什么话要说,就急忙叫住赵敛:“二哥!”

  赵敛转身问:“怎么了?”

  谢承瑢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他抠自己的袖子,说:“天凉了,你要注意多穿衣。”

  “我会的。”

  赵敛掀了帘子出去,望见外面阴沉的天。没有云,也没有日光,只有潮湿的常青树叶低垂。

  谢承瑢送他出来,又嘱咐说:“你昨晚淋了雨,这几天不要再受凉了。”

  赵敛看耷拉在那儿的树叶,说:“你也淋了雨,你也不要着凉。”

  “我会的。”

  话说完了,赵敛应该要走了。可是他舍不得走。

  他转过身去,苦恼地对谢承瑢说:“我不敢看你了。”

  谢承瑢不解:“为什么?”

  “我不知道。可是如果不看你,我就百般难过。”

  “为什么?”谢承瑢又问。

  “我还是不知道。我只知道,见到你,我会很欢喜。”说到这儿,赵敛又坦然了,“谢小官人,我想每日都和你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