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望阙台【完结】>第9章 第四 点滴明(一)

  说好了第二日要比武的,奈何二月春日天气多变,清早起来还是晴朗,没过多久就下春雨。

  这场雨变得快,先开始还只是毛毛细雨,后来淅淅沥沥越下越大,点珠成串。院子里那池春水如墨染,密密麻麻掀起波澜。

  赵敛才喝过粥,正要上学去,望着这片雨,突然惆怅。他站在屋檐下看,有时伸手接过雨滴,欲语还休。

  “怎么了?又不想读书?”赵敬见他这副模样,问道。

  “下雨了。”赵敛闻着扑面而来的泥土湿气,黏黏的,潮潮的,让他浑身都不自在。

  下雨了,下雨要怎么比刀?下雨又怎么好强迫别人跟他比刀?老天成心和他不对付。

  赵敛蹲下来,抬头看屋檐上坠下的雨,沮丧道:“雨什么时候停呢,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下雨。”

  “不喜欢下雨也要读书。”赵敬给他披上衣,理好他的碎发,笑道,“要是真不想读了,就到家里来吧,我养着你啊。”

  “你养我,我不读书爹就要打我。你还能护我一辈子不成?”说罢,赵敛用手接雨,嘟囔道,“哥,要是时光不流逝,只停在这一刻就好了。”

  “怎么?”

  “就可以不去上学,窝在家里避雨。”

  赵敬推他脑袋:“天天逃学!快走了,不要磨蹭。”

  赵敛不高兴读书,去书院的路上还频频叹气,看到水洼也要踩几脚,不然不痛快。

  这踩一脚接着一脚算是出气,可怜瑶前跟在他身边,平白无故溅了一身水。他也不好说,只得旁敲侧击讲:“二哥,鞋子要湿了。”

  赵敛侧着脚,踢了一滩水在他身上,憋不住笑:“湿就湿了,怕什么?”

  “湿了,阿郎就骂你了。”

  “反正都是要骂的,陪我玩会儿吧,瑶前,我给你买新鞋怎么样?”赵敛转他那把油纸伞,雨水飞溅,像小刀似的打在瑶前身上。瑶前滋一身水,也朝他踢水,闹得连伞都不要了。

  雨越下越大,下了大雨,街上都鲜少有人出来晃。

  这样正好,赵敛和瑶前满大街乱跑,任雨水打湿衣衫,还不解意,用伞背接水,全泼对方身上去。

  跑一路疯一路,疯得累了,就随意找个屋檐躲雨。

  赵敛心情不佳,歪着头去望街上的雨水,说:“要不今天也逃了吧。”

  “那可不行,阿郎叫我盯着你,除了书院,你哪儿都不能去。”瑶前脱了外袍,拧干净上头的水,又挤掉头发上的,问他家公子,“要我给二哥拧拧吗?”

  “给我拧个头发。”

  主仆二人简单收拾了一番,背对背坐着,一个望雨,一个拧鞋,都没说话。

  已经过了上学的时候了,恐怕这时候书院里的读书声已经响彻天际、冲破脑袋了。

  整个书堂只有赵敛不在吧?也无所谓了,赵敛不喜欢上学,逃学不是家常便饭?大不了回去再被亲爹打一顿,反正爹爹只揍他一个人,不会揍瑶前。

  赵敛后脑枕在瑶前肩上,说道:“就在这坐到天黑吧,怎么样?”

  “不怎么样。”瑶前说。可他也做不了赵敛的主,只好硬着头皮陪他坐。也没人说话,各想各的事,瑶前都快睡着,他家公子也快要睡着了。

  春困。

  赵敛梦见谢承瑢了,真奇怪。梦见自己逃学,先生托谢承瑢来找他,就在这个屋檐底下被逮个正着。

  “你怎么不去上学?”谢承瑢问他。

  他能说什么呢?他说:“我不想上学。”

  谢承瑢十分失落:“二哥还同我说第二日比刀,原来是骗我。”

  赵敛一愣,慌慌张张站起来,解释说:“我没骗你,我怎么会骗你?”

  “你不来上学,不就是骗我?你说要和我多说话,到头来连书院也不来,可不就是骗我。”谢承瑢生气了,钻到雨里去。

  赵敛急得也跟他一起跑出去,连伞都没撑。

  瑶前醒了,听他背后人梦呓:“谢昭然!”

  “谢昭然是谁?”瑶前转过身来,一掌给他家公子拍醒,“别睡了,二哥,起来上学了。”

  赵敛光想着香得入迷的蜡梅,一朵朵黄花,别在谢承瑢耳上。他也没见过这样的谢承瑢,可好像又见过,恍恍惚惚地拍了瑶前一掌,说:“蜡梅,蜡梅好香。”

  “二哥魔怔了吧?大春天的,哪来的蜡梅呢。”

  大春天的,蜡梅都谢了。赵敛忽然想闻,他醒过来,身外还是下雨。

  “谢昭然是谁啊,二哥?”瑶前好奇地问。

  “你怎么知道谢昭然?”

  瑶前失语:“不是你梦里叫的吗?”

  赵敛不信:“我怎么可能在梦里叫他?根本没这个人。”

  瑶前脑子转得快,突然就想到,这谢昭然和谢小将军都姓谢,莫非就是谢小将军?于是问:“不会是谢家小官人吧!”

  赵敛不说话。

  “你叫他来比武也没辙,谢家小官人那么喜欢读书,哪像二哥呢!二哥跟他比不得。”

  “怎么比不得?”

  瑶前说道:“谢小官人不会逃学,怎么都不会。就这一点,二哥已经差他一大截。”

  赵敛沉默了。说得确实不错,谢承瑢很爱读书,不论怎么样都不会逃学的。哪像他呢,钻一点空子就不上了,还躲在外面睡觉。

  谢小官人的功夫已经那么好了,再观遍群书,岂不是天下无敌了?

  想罢,赵敛立刻站起身,顾不上湿漉漉的衣服贴在身上,打着伞就疾步闯进雨里。

  “二哥去哪里呀?回家?”

  “回什么家,上学!”

  他急匆匆往书院跑,想在午休之前赶到,并且主动跟先生承认错误,向谢承瑢看齐。

  *

  谢承瑢一开始并未注意到赵敛没来。

  他到书院里,只知读书,其它皆不在乎。他认识的字少,有些字记不住,唯有多抄几遍,强记在脑子里。

  一来二去,更没空再想别的事情。

  后来听见有人议论:“二哥今天又不来?”

  “许是下雨了,困在路上了吧。”

  “二哥家到书院的那条路向来崎岖,难走!”

  谢承瑢这才回头看向赵敛的书案,空荡如也。

  二哥不来,今天还比武吗?

  应该是不比了吧,今日下雨,也没法比。想到此,他不由松一口气,至少今天不用想怎么样才能让三分,也不必收着力气。

  陪公子哥玩是一件恼人的事儿。赢得太利落,不好;输吧,自己又不情愿。不比就最好了,下了学就早点回家,门一关谁也不见。

  刚想完,赵敛来了。

  谢承瑢抬头看这位淋成落汤鸡的公子哥儿,黑发凝在脸边,锦袍也滴着水,狼狈模样,实不忍视。

  他只一眼就低下头去,假装看书上的字。

  外头下着雨,他的书页也被水雾淋湿了,朦朦胧胧渐看不清。

  赵敛捧着书盒,那上面那湿答答滴水,不像是被雨淋过,倒像是掉进河里了。

  他站在前头,见先生毫不搭理他,于是说:“先生,我在路上摔了一跤,来迟了。”

  引起哄堂大笑。

  沈沛不喜这些哄笑,拍了案子让他们安静,便问赵敛:“逃学就逃学了,还编什么谎话,你还能摔一跤么?”

  “我怎么会逃学呢,真的是摔了。从今日起,我每天都来上学,再也不逃学了!我发誓。”

  沈沛以为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往外看,也没太阳,只有雨。

  罢了,这番话许多年前也说过,并未守信,也不堪一听。

  “回座去吧,把衣服晾了,一会儿来找我背书。”

  赵敛恭敬撤身,回座时偷偷往第一排瞟了眼。

  还真是心无旁骛,别人都在看热闹,只有谢承瑢低头背书,完全置身事外。他都如此刻苦,自己却还天天逃学,真不应该!

  赵敛故意在第一排停留半晌,转过身假装问先生背什么书,挨了一顿骂,回过首来,人家还是没抬头。

  真是勤奋好学,倘他早几年读书,今年应该能考取功名了吧?文武双全,简直无人能敌了。赵敛想着,越过第一排,回到座位,拿出书来背。

  背的《中庸》,能解其意,就是不想背。背了一句就望呆,眼睛直勾勾往前看。

  他靠里坐,把前几排一览无余。

  前面各种坐姿都有,歪着倚着,唯独谢承瑢背挺得最直,专心致志看书,许久都不动弹。

  赵敛也坐直,学着谢承瑢的模样背书,没一会儿累了,要打盹。

  于是又偷偷端详第一排那个清秀的背影。

  有淡淡蜡梅味,袖摆、发梢,都沾着。

  前有谢承瑢看书目不转睛,后有赵敛看谢承瑢目不转睛,两个人一样入神,不受他人打搅。

  “二哥,你真摔着了?”前排纪鸿舟转过头来问。

  问了两遍,赵敛才反应过来,吓一跳:“怎么?我是摔到了。”

  “那你衣服怎么这么干净?”

  赵敛心虚,怕被看出来,于是用书把人家打回去,说道:“别管,我还能骗你不成?”

  纪鸿舟悻悻,顺着他的目光往前头望,疑心问道:“你在看谁啊?前面是有什么好看的吗?”

  这一问声音洪亮,刹那,全堂静默,无数视线落在他们身上。

  赵敛顿时语塞,恨不得躲起来,骂道:“你管那么多呢,我看外面梨花不行?”

  “我感觉不是。”纪鸿舟看第一排的谢承瑢,想了半晌,忽然说道,“二哥是在看谢家小官人吗?”

  “是啊。”赵敛坦然。

  “你看他干什么?”纪鸿舟以为是有什么缘故结怨,否则怎么眼巴巴盯那么久,兴致来了,靠着问,“昨天打架了?”

  “比了一场。”赵敛翻过书页,什么都看不下去,光想看呆,没一会儿又把目光落在谢承瑢的背影上。

  “你输了?”

  “输了。”

  纪鸿舟瞧他沮丧模样,乐呵道:“你瞧瞧你吧,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都能被封少年将军,一定武艺非凡,犯得着跟他比试吗?自取其辱。”

  赵敛瞪他一眼,反驳道:“我当然知道他比我厉害,我向他讨教讨教而已,不准?赶紧背书,别烦我。”

  “是是是。”纪鸿舟逗他,“好好背书,武比不过,文好歹能比。你认识的字比他多!”

  “我可不止这一点。”

  赵敛被激了,背书更刻苦。

  为了能追上谢承瑢的脚步,他一下午都没打盹儿,生生背了十篇,脑子什么都装不下了。

  他在背完书的空闲里,又趴着望前排的背影。

  跟入定了一样。

  “少年将军。”他想。

  不知道为什么,他挺想找谢小官人说话的,主要是问问他“入定”的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