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风屿>第53章

  很多人问他为什么那时候能说出那么冷血的话来,苏未屿从来没有回答过。

  因为连他自己也无法解释那时候的想法,但他无法否认,那时候他的确就是那么想的。

  他们问他理由,但或许其实也没有什么理由,苏未屿想,那些人怎么能指望一个八岁的孩子给出一个完美的解释呢?他那时候甚至还并不很能理解死亡是什么,也无法向人们描述恐惧是什么。但是质问的人多了,连他自己都怀疑起来,是不是真的是他太冷血了,不然怎么看到那样残忍又恐怖的画面,却不哭也不叫。

  不仅是当时没能流泪,甚至后来的很多年,他都没为那两个人掉过一滴眼泪。

  他不知道,他到底有没有在悲伤,但偶尔,他会很怀念苏朝逸。苏朝逸会记得在回家时给苏未屿带他喜欢吃的奶糖,还会给他带一些小人书,给他带各种各样的玩具,只要在家里休息的日子,都会陪着他玩或者看书,给他讲外面的事情。苏未屿很喜欢苏朝逸在家里的日子,因为那是童年里仅有的可以称得上温暖快乐的日子。

  但是太短暂了,一个一年365天里只在家里待上十天的父亲,于他而言,就像是卖火柴女孩手里的一把火柴,在漫长寒冷中,短暂地给他一点温暖后又迅速熄灭。

  苏未屿紧紧攥着自己的小臂看向温淮骋:“那时候我好像真的不难过,也没有哭。”他抬手抹了把脸,看着上面的泪液困惑不解,“为什么呢?是因为我真的很冷血吗?可为什么我现在会哭呢?太奇怪了啊。”

  温淮骋垂下眼睫,不忍看他这个样子,只好抬手搭在他脑后让他靠在自己肩上:“不奇怪。很多人在幼年经历创伤时,是无法立刻意识到那些伤痛意味着什么的,但这不代表他们是冷血的,无法感知悲伤的。”

  因为对他们来说,稍有不慎,那些痛苦的回忆可能就不会成为落痂的旧伤疤,反而随着个体意识的苏醒,年复一年,日复一日越来越无法 愈合,发炎溃烂。

  温淮骋指尖微凉,苏未屿所说的一切都让他心惊。

  在苏未屿的世界里,他已见过了太多人的冷漠和恶意的揣测,哪还敢轻易展示自己的软腹。又既然无人可依靠,便也只能用荆棘包裹自己,用冰冷尖锐的利刺保护自己,哪怕在这同时,自己也会被尖刺伤到。

  “都过去了,过去了。”他轻轻拍着苏未屿的后背,尽力安抚着他的情绪,而同时他望向远处的水面,眼中也有些茫然。

  他在心里质问自己,执意把苏未屿拉入自己的人生,走这样一条注定难以被世人祝福认可的路,到底对不对,会不会反而在以后带给他更大的伤害呢?自己又到底有没有能力让苏未屿走出那些阴霾。

  之前他总是自信地,甚至自负地相信自己能给苏未屿最好的爱,相信自己可以为苏未屿解决所有的困难,可以替他抵挡住一切,可是真的可以吗?

  除夕夜那天看着因为烟花的短暂而陷入落寞的苏未屿,温淮骋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他仍然坚定自己的爱不会随着时间而褪色,可是假如因为一些不可抗力的因素,他无法在陪伴在苏未屿的身边呢?比如有一天他因为意外而死去。

  人生有太多的不可测了,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的承诺再诚挚也只能够规束他自己。

  所以他讲夜莺的故事,其实也是告诫自己不要用爱给苏未屿塑起一座新的高墙。

  而现在,知道了苏未屿父母的事情,他更意识到,他的爱对苏未屿来说,也许很难界定是所谓的救赎还是新的深渊。就像他曾经担心的那样,经历过那些过去的苏未屿也会真的把他当做无垠海面上的唯一浮木,假如浮木永不沉没,那自然无忧,但万一浮木不在了,该怎么办呢?

  温淮骋侧头贴在苏未屿的发丝上,不知道自己到底该怎么做,才能把握这份爱意的尺度。他不想做一个自私的爱人,他希望他的阿屿,得到最好的爱的同时,更明白如何去爱自己。

  玉兰花摇曳的疏影落在身前的草地上,满山坡盛开的玉兰宣告着春天的到来,两个少年人在晖光与春风里相互依偎着,试图用年少的爱意治愈沉痛过去带来的创伤。

  两天的时间转瞬而逝,回到学校后最初的一周里,连续办了两次中学生心理讲座课,各班还被要求各自举办一次心理健康建设主题的班会,至于是否真的起到了效果,就不得而知了。

  而林尧的事情对大多数人来说,只不过是枯燥的学习生活里一颗打破短暂平静的石子,初时或许能引起一些波澜,引起人们唏嘘讨论,但很快就被渐渐遗忘,除了她的亲人朋友。

  课间有人提到林尧的父母,听说是受了很大的打击,尤其是林尧的母亲,因为情绪失控昏厥了好几次,整个人像是一下子老了二十岁。

  苏未屿听到后只是在心里叹气,他不明白,为什么世界上总有那么多人,生了孩子后又不愿意好好对待孩子,好像小孩子生下来就只是为了满足某个瞬间他们想要一个孩子的欲望。

  清明节放假前,苏未屿回了一趟家,他打开了那间原来奶奶住的卧室,那现在已经成了一间小杂物间。

  他在角落的柜子里找到一本老旧的笔记本,在夹页里找到一张苏朝逸的一寸照片。

  这是家里仅存的一张苏朝逸的照片,他小时候住的房子里的那些相册准确说是房子里所有关于苏朝逸和杨蕊的东西,都被钟杉一起打包扔掉了,因为占地方。

  苏朝逸长得很清秀,看上去文文弱弱的就是个老实读书人的样子。

  苏未屿把照片放进钱包的一个夹层里,然后靠着柜子看着这间屋子发呆。

  他突然决定去一趟墓地,去看看奶奶和苏朝逸。

  温淮骋知道后说要跟他一起去,出发前还特地陪他去认识的花店老板那里买了两束白菊。

  墓地在城郊一个村子的后山上,并不是什么专门放墓的园区,苏未屿只来过两次,一次是跟着奶奶来葬苏朝逸,一次是葬他奶奶的时候。

  因为时间隔得比较远,加上这种山上的墓除了亲人并没有专人打理,苏未屿和温淮骋找墓花了些时间。

  一大一小两个坟包不远不近地挨着,周边长满了灌木杂草,苏未屿刚找到后站在墓前愣了好几秒,然后才左右看了看找了根木棍别开墓前的草枝,开始清理。温淮骋什么也没说,只是沉默地跟着一起拔草。

  等清理完杂草,两个人都热出了汗,用带来的水简单冲洗了一下手后,温淮骋抽出纸巾给苏未屿擦了擦额角和鼻尖的汗珠。

  把带来的白菊分别放在两个墓碑旁边,苏未屿对着两边各自鞠了三个躬。鞠完苏未屿指了指大一点的那个墓说:“我爷爷奶奶都在里面,不过我爷爷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然后又指向那个小点的墓,“这是我爸爸的墓,本来最开始做得也是双人墓。”

  苏未屿看着那个墓碑上的名字停顿了一会儿:“不管怎么样,他们俩死的时候没有离婚,按着习俗还是得葬在一起的,而且杨蕊那边的亲戚不想出丧葬钱,更不愿意带着她的骨灰回去,所以本来是想让我奶奶把她也葬在这里的,但是我奶奶不让。”

  “那她后来……”

  “被人倒进城外那条河里了。”苏未屿扯了扯嘴角。

  温淮骋哑了哑,转头看向那两座墓,转开话题说:“等以后要不把墓迁出去吧,找个有人看着的墓园。”

  苏未屿低下头,许久摇了摇头。

  “不用了,人死了就是死了,在哪里都一样。其实留个骨灰盒子放着也不过是慰藉活人,留点念想”他抬起头看向温淮骋,无所谓道:“但我不需要这个念想。”

  真的不需要吗?温淮骋想问他,如果真的不需要,为什么会带他来这里呢?但他没有问,只是牵过他的手,用力握了握。

  下山的时候下了雨,土路一下子变得泥泞起来,两个人都没带伞,温淮骋脱了外套搭在两个人的头顶上挡雨。山路不比平路,弯绕多路又窄,有些地方坡还陡,两个人只能一步一步踩实了走。

  但雨越下越大,路也越来越滑,苏未屿走到一个小坡处没踩实滑了一下,温淮骋被吓了一跳,在他往后倒的时候下意识去扶,结果就是两个都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沾了满身的泥水。

  “嘶——”苏未屿觉得小臂一疼,一抬手才看到原来是刚刚往后撑的地方上有块尖石头,那石头上带点红,但因为沾了泥水,那点红在手臂上也就没那么明显了。

  温淮骋拉着他从地上站起来,就要拉过他的手臂看,苏未屿被他这个动作吓得差点出一身冷汗,急忙收回手表示自己没事。温淮骋也没多想,用手扶在他身后带着他下了山。

  回到小公寓,温淮骋让苏未屿先去洗澡,自己在外面脱了衣服先换了身浴袍后就去厨房煮姜汤,等苏未屿洗完出来后看着他喝完一整碗姜汤后才进了卫生间冲澡。

  苏未屿看着他关上门后才走到茶几边迅速翻出医药箱,拿出里面的碘伏。他把小臂上的袖子往上卷了卷,露出上面被他洗得发白的伤口,然后用碘伏消毒。伤口不算大,但他却不敢让温淮骋知道。

  他在伤口上贴了两片创口贴,然后看着周围那一道道伤疤,心想着这些东西也不知道还能瞒多久。

  苏未屿把袖口拉下来整好,又把茶几上的东西整理好,然后才靠在沙发上叹了口气。他这几天睡得都不太好,不是难以入睡,就是容易做噩梦,梦里温淮骋抛下他一个人往前走,无论他怎么喊都不回头。

  他心里隐隐不安,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