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已经过去了，八月末就是秋季新学期的开始了。
罗方平撇下哭闹着要跟去的罗星没管，带着罗青去报名。柳庄是没有小学的，小学在隔壁稍大一点的村子，说是隔壁，两个村子离得也不近，少说也要走上将近一个小时。
小学叫光明小学，两扇生了锈的铁门，进去之后是两排小平房，后面是一个小小的操场，报名的人不算多，很多家长更愿意让孩子去稍远的镇上小学去念书。
罗青一路上紧紧跟着他爹，第一次进到学校，他显得有些局促和紧张，两只眼睛不住地四处张望。
报完名，一个长头发的女老师走过来弯腰问他：“几岁了啊？”
罗青小小声地回答：“七岁了。”
女老师伸手把罗青有点皱的衣服扯扯平：“待会带你去教室领书和作业本，领完书就可以回家了，明天来上学，不要迟到了哦。”
老师说话的语气很温柔，比罗青见过的所有人说话都好听，他不禁放松了一点，认真地点了点头。
领完书回到柳庄之后，罗青没急着回家，先是跑去了瘸子爷那里，瘸子爷的病好了，身体却大不如前，这时候正把碾碎的烟叶子往烟嘴里塞，塞好之后擦了根火柴点上猛地一吸，却呛得咳嗽起来。
罗青把书放下，跑过去拍拍瘸子爷的背，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咳。瘸子爷看见罗青来了，笑呵呵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小方平去报名了吗？我看看，还发了书啊。”
罗青把发的语文和数学两本书递过去给瘸子爷看，封面是彩色的，翻到里面全都变成黑白的了。
“我们老师发的，我们老师很好。”
瘸子爷翻了翻又递给罗青，“好好上学，但是也别忘了来看看瘸子爷，知道吗？”
罗青看着瘦了一圈的瘸子爷，佝偻着背坐在凳子上，心里觉得瘸子爷有点可怜，于是想也不想的答应瘸子爷一定多来看他。
回到家的时候，罗星还在抽抽搭搭地抹眼泪，看到罗青回来就立刻爬到哥哥身上，想让哥哥安慰自己。
罗青想起了刘小壮的话，他明天早上五点多就要起床去上学，中午回来也只有吃个饭的时间，然后下午又要去上学，以前和星星一会儿也舍不得分开，这下子一整天都见不到，不光是担心星星，他自己心里也舍不下他的弟弟，但是没有办法，他总不能不去上学。
罗星的安慰没求到，还被哥哥从怀里扯出来，面对面坐着，他肉眼可见的不开心，嘴高高地撅起来，小脸皱的像地里种的弯弯曲曲的辣椒。
“星星啊，哥哥明天早上要去上学了，你和妈乖乖待在一起，我中午就回来好吗？”
话刚说完，罗青就后悔了，他低估了罗星的反应，也低估了罗星的理解能力，罗星听完后就张嘴开始哭，眼泪啪塔啪塔地掉，瞬间就濡湿了前襟。
罗青立即手忙脚乱的去哄：“不哭不哭，哥哥还没走呢，还在这儿，你别哭啊。”
好言好语的哄了快一个小时，罗星才渐渐不哭了，剩下的半天无时无刻都黏在哥哥身上，罗青心里默默叹气，想着还是明早悄悄起床去上学。
天还没有亮的时候，罗青就起床了，小心翼翼地把星星从怀里分出来，刚跳下来穿好鞋子，就听见背后迷迷糊糊的一声“哥哥”，罗青呆住一动不敢动，好一会儿才回头，幸好罗星看起来只是说了句梦话，罗青不敢多待，迅速收拾好背上书包就出门了。
清早走在乡间的路上，罗青才松了一口气，但是心里又不免担心罗星醒来后找不到他要哭，罗青毕竟也是小孩子，没想多久又被第一天上学的新奇取代了。
到了学校，要比规定的时间还要早十五分钟。走进教室，只零零散散来了两三个同学，教室不是很大，前面是用黑色墨汁染成的黑板和一张碰一下就摇摇晃晃的讲桌，下面是十张左右坑坑洼洼的双人课桌，地面还是土地，跑动的人多了就尘土飞扬。
对于很多人来说落后又差劲的学习环境，在罗青看来还是新鲜又有趣的。同学陆陆续续地到齐后，罗青的身边坐了一个比他高还比他壮的男生，一坐下就霸占了大半的桌子，罗青只能挤在很小的一点空间里。昨天的长发女老师是他们一年级的语文老师，一年级就两个班，一班和二班，加起来不过四十人左右，罗青被分在了一班。
上学的第一个上午，没有教什么东西，罗青很轻松的就放学回家了，刚出校门就迫不及待地往家赶，不知道星星一个早上没见他会不会哭。
刚进家门罗青就听到哼哼唧唧的声音，果不其然是星星在哭，刘莺看见罗青回来了，拍了拍躺着不动只哼唧的罗星说：“你哥哥回来了，别哭了。”
罗星听了一骨碌爬起来，看见罗青后反而放声大哭，好似要把一早上没见哥哥的悲伤都发泄出来，罗青来不及放书包就去哄星星，罗星被抱在怀里哭得更伤心了，两只小手紧紧攥着哥哥的衣服。
“从醒来没看见你就哭，哭了一早上，刚停了一会儿，你一回来又开始哭。”刘莺此时看起来也是哄得不耐烦了，把罗星交给罗青就去盛饭了。
罗青抱着星星，又是心疼又是犯难，一时不知道怎么开口哄。这时罗方平大踏步跨进门，一听见罗星又在哭，心里一阵烦躁，冲着罗星吼：“都哭一早上了，能不能消停点？哭哭哭，给谁嚎丧呢？”
罗青被他爹的语气吓到了，放软了声音安抚罗星：“别哭了，哥哥在这呢，我们先吃饭。”
直到饭都端上来，罗星才渐渐止了哭，哭了一早上也累了，吃饭都是大口大口的，甚至不用别人喂。
中午的时间很宽裕，但是对于罗青这样住得远的，吃过饭基本就没有时间了，得立即去学校，可是现下罗星抱着他不松手，罗青头上急出了一层汗：“星星松手好不好，哥哥要去上学了，不能迟到的。”
刘莺也过来试图把罗星从罗青身上扒下来，可刚一碰罗星就扯着嗓子哭，两个人围着星星都急得焦头烂额。
“哭，再哭，看能不能把天王老子哭出来！”罗方平在一边忍无可忍，吼了一句后，罗星依旧不为所动，声音也没有要小下去，罗方平的火气一下子就上来了，他一向就对小孩没什么耐心，更何况从一开始他就不愿意收养这个孩子，一个不知道亲爹是谁的“野种”，凭什么要他来承担抚养义务，还嫌这个家不够穷吗？
无能的人总是习惯把对自己失败的愤怒转嫁给他人。罗方平揪着衣服一把把罗星扯出来扔到被子上，然后挑起旁边的笤帚狠狠地抽了下去，只一下，罗青就看见罗星的屁股迅速红了起来，罗青被来自父亲的暴怒吓得呆愣住了，震惊兼具着恐惧，但是下一瞬他就扑过去护住星星，背上立刻就落下了重重的一笤帚，罗青听到星星在他身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哭声，他自己也因为挨了一下，疼痛快速扩散到全身，逼得他落了眼泪。
罗方平被刘莺拦下了，他气急败坏地扔了笤帚摔门而出。
罗青顾不得自己疼，把星星从被子上抱起来抱在自己怀里，反复问着：“疼吗？疼不疼？”
罗星哭得厉害，话也说不清楚，罗青低头仔细去听，听见罗星抽抽噎噎地说：“我……我听话，哥哥……哥哥别走。”
一刹那，罗青觉得一种名叫难过的情绪包围了他，像每次洗脸时把头埋进水里那样，令人呼吸困难，不是因为罗方平打了他们而难过，是抱着弟弟恍惚间觉得天大地大只有他们两个，罗青很难再回想起来没有弟弟的那些时间自己在干嘛，是罗星的到来让他的生活变得充实起来，他愿意逗弟弟笑，愿意陪弟弟哭，也愿意不遗余力地照顾他，因为罗星的到来，终于不再是饭桌上三个人沉默相对，终于不再是大把大把的空闲时间他只能去找瘸子爷家的羊玩，他有了要认真对待的弟弟，尽管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尽管他是别人口中的“野种”。
那么他又怎么舍得理所当然地抛下弟弟呢？那么多无聊又空闲的日子，星星还那么小，要怎么每天盼望着哥哥回来，又目送着他远去呢？
罗青很疼惜地亲了亲挂在罗星脸上的眼泪：“屁股疼不疼？哥哥看看。”
罗星穿的是开裆裤，罗青很轻易就伸手摸进去，手底下的皮肤热得发烫，罗青害怕弄疼星星，只是轻轻地碰了碰就把手拿出来。
“快迟到了，你先去上学，我来哄星星，快去。”刘莺看着时间来不及了，赶紧催促道。
罗青本来是跪在炕沿边上的，听见刘莺的话跳下来跳到地上，罗星这次没有抓紧他，反而轻易就松手了，哭声小了下去，看到哥哥要走眼泪流得更加汹涌，悲伤得喉咙里叫了一声“哥哥”后，就不说话了，仿佛知道自己留不住哥哥一样。
罗青站到地上却没有迈开腿，伸手把罗星的眼泪擦掉后，抬头对刘莺说：“妈，我要带星星去上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