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昨日微光>第76章 张文阳

  小时候张文阳认为大家的经历都是相同的。说的是总在咆哮的父亲,默认一切行为的母亲。说的是家人会因他打碎了一个盘子,将他赶出房门许多小时。任由他在院门外哭喊哀求。任由他忍不住尿意,在街上脱下裤子,哭着小解。任由周围其他村民邻居笑着对他的裸露指指点点。

  小孩子而已。没什么的。他也懵懂的如此以为。

  后来他长大了,发现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只有他。

  小时候张文阳认为所有人都和他一样,吃不下饭时会被逼着将碗内的东西咽干净,无论多少都要吃完,就算他呕吐出来,也会被父亲按着头将吐在桌上的饭渣再次吃下去。

  因为浪费是不好的,是他做错了,所以这样。他这样认为。

  后来他长大了,发现原来不是所有人都这样。只有他。

  小时候张文阳认为他是个健全的人。后来他发现不是。

  那些他无法选择的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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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同性恋的?恶心的畜生。父母让他给个交代。

  说的是初三那年,他给一个男生塞了封情书。男生先是告诉了家长,而后告诉了老师,最后也惊动了校长。男生在课间读给了全班听。他的父母来到学校,给校长下跪,给老师下跪,给男生的父母下跪,那时候所有人都在看他。他能感觉到许许多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就如同小时候他鼻涕一把泪一把的站在家里的农院门口,当众脱下裤子一般,那时候也有许多人在看他。

  你是什么时候变成同性恋的?畜生,说话。

  什么时候?那自然是很久之前了吧。在他还未察觉的时候。

  说来也倒霉,那个男生只是在跑操时好心拉了一把筋疲力竭快要摔倒的他,就被他这么个满是残缺的人缠上了。

  于是他遭到变本加厉的霸凌,在放学后被人追着逃跑。追在他身后的那些男生会边笑边骂,抓住他后会狠狠揍他,围在一起扒了他的衣服冲他撒尿,用踩过狗屎的鞋底踩他的生殖器。

  在他身上从未发生过好事。以前不会有今后更不会有。

  他讨厌自己,更讨厌自己的名字。

  张文阳。张文阳很恶心。张文阳不正常。所有人都不喜欢张文阳。

  他不想是他,也不敢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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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怎么说呢,我以前恨死他了。”女孩和张河并肩走在街道上,街边仍残留着未融化的积雪,“就是...感觉他脑子不太正常,像是小时候被打骂傻了,学什么都学不会,成绩每次都是班里倒数。而且因为他干的那些事,我在学校里也被人看不起。”

  张河跟着女孩走,去看舒亦的遗体。

  女孩的讲述令他无比陌生,一路上,他有数次想要打断女孩,说那应该不是他认识的人。张文阳和舒亦一定不是同一人——即使照片中,他们有高度相似的脸庞。

  “而且他很喜欢那种..二次元的东西,就是漫画,动漫之类的。可能是也没什么朋友,在家里也是挨骂,只有看漫画的时候才会心情好一些。去垃圾场捡了几本漫画杂志,每天都看,对着上面的图片画画。”女孩叹了口气,“然后成绩也就越来越差。”

  “高中的时候和家里吵架,说想去美术学校什么的。”女孩补充,“可我家哪有钱让他去,况且我父母觉得他画的也不怎么样,画画没前途,还不如去打工。反正他成绩也差,继续读也不会有出息,还经常被人打。我们家就不让他去上学了。”

  在他身上从未发生过好事。以前不会有今后更不会有。张文阳是个灾祸,活着就是在世上受苦。

  他真的不想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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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为什么给我饭吃?”他顶着哭肿的眼睛,抬头问那个把他带回家的男人,“我身上可没钱。”

  一脸苦相的男人像是被他问住了,沉默片刻后才开口:“我不要你钱。”

  “你不要钱?那你要什么?”他边抽泣边捧着碗吃东西,“...可以做,但你不能打我。”

  男人一举一动都很缓慢:“不用。什么都不要。”

  “什么都不要?”他惊讶,随后是警惕,“为什么?”

  “...什么都不要。”男人还是相当木讷,声音也什么起伏,“你别哭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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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退学之后,他就跑到其他地方打工,偶尔和我联系一回。我就继续读书呗,我不傻,知道只有认真读书,以后才可能脱离我家这个环境。”他们走了将近二十分钟,来到另一所医院。

  “现在已经不讨厌他了,毕竟他也挺惨的。”女孩笑笑。

  太平间内,拉开冰冷的金属架,张河看到了白布下的人形。

  “...别怕,不吓人。我见过...”女孩贴心的安慰张河,完全忘记张河也在医院上班,见过的尸体一定比她多,“像是还在睡呢。”

  女孩掀开白布。

  “你看,是他吧?”

  张河顿了顿,平静的点头:“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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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真不想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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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叫什么?”

  “舒亦。”

  男人眨眨眼,玩笑般的开口:“...你这名字,挺少见,像是假的。”

  “就是假的。”他坦然。

  男人有些惊讶的抬起头:“你真名叫什么?”

  “不告诉你。”

  男人有些为难:“要给你补办身份证明的...”

  “不用补啦....多麻烦呀。”他坐在餐桌前摇头晃脑,“那你叫什么?”

  “张河。”男人拿走他面前的空碗。

  “哦,张河。”他起身,想去夺男人手中待洗涮的餐具,“张河,张河哥。我来洗吧。”

  男人比他高,他抢走碗筷后没留神,滑倒在地板上。陶瓷碗摔碎在地上的声音那么刺耳,熟悉的可怕,唤起了一些糟糕的记忆。笑容僵在他脸上,脑中一片空白,回过神来时,他已被男人扶到沙发上。而那个少言的人正蹲在地上默默收拾那些碎片。

  “对...对不起...”他支吾着,“我太笨了...”

  “我买新的赔给你...”他小声道,请求男人的原谅。不曾想男人根本没有因此事就怪罪他。

  “买什么?你有钱吗?”也许是因为他小心翼翼的样子过于可笑,男人少见的笑了出来,“没割到手吧?”

  他摇摇头,没有等到男人的惩罚,反而让他不安了起来。

  “我的名字很难听。再也不想叫那个名字。”给别人添了麻烦,态度就要好一点,他局促的绞着手指解释,“叫我舒亦就可以了....”

  “嗯。舒亦。”男人老实的跟着重复,“我记住了。”

  “嗯。张河。”他又忍不住搞怪,模仿男人毫无起伏的语气,“我也记住啦!”

  

  果然像是睡着了。舒亦躺在那里,表情安详,闭着眼睛做着永远不会醒来的梦。

  就这么一走了之,你倒是轻松了。张河伸手,舒亦的身体已僵硬,抚摸他像是在抚摸陶瓷。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啊?”女孩在一旁小声问道。

  张河想要开口回答,却又不知该回答什么。

  “...他说他要回家过年。这年还没过呢。”张河转移话题。

  “啊....他确实回家了。”女孩解释,“可我们家...之前就不正常。过去他在的时候,家里每天都要吵架。他回来后也就过了大概一天时间,又吵起来了。像以前一样。”

  “下雪那天家里吵得很凶,爸爸骂了很多难听话。哥哥就走了。”

  “后来才知道他离家后去了酒馆,大概是借酒浇愁吧....酒馆打烊后他醉得厉害,栽倒在路边就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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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次又是怎么回事?”张河望着舒亦脖子上泛紫的掐痕,有些愠怒。

  “...他的癖好....不过还好!我没有大碍!做完也没有发烧!”舒亦保证,“而且已经分手啦!和平分手!”

  “你那也叫谈恋爱?从认识到分手不过一周而已...怎么感觉他就是想免费睡你?”张河皱着眉给舒亦肩膀上渗血的咬痕涂药,“怎么还咬人?属狗的?”

  “...毕竟他请我吃饭了...总得还他点什么...”

  “你脑子到底怎么长的?”张河心情复杂,感觉一言难尽,“一顿饭就任由折腾啦?”

  “俗话说得好,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饭!”舒亦一掌拍开张河涂药的手,一脸正义,“没有不求回报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你可真行。”张河弯腰去捡掉在地上的棉签。

  “不过你倒是个例外...”舒亦问他,“张河哥,你对我这么好,到底是想让我干什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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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想让你干什么?

  想让你好好活着。

  想让你做个好人,想让你坦然原谅自己,松开自己的错误,少些痛苦。

  不要到头来一生中满是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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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叫张文阳。”张河说。

  “对。”女孩说。

  “妈的。原来他真的姓张。”张河笑了,“他说的是实话。”

  女孩诧异的偷偷瞄他。

  分别时女孩问他还要不要舒亦的遗物了——说是遗物,其实也就是几本被画满的素描本,以及一些衣物。

  张河把女孩送到车站,回来时手上就提着一袋子纸张和旧衣物,攥着自己失而复得的旧工牌,坚硬的边角硌在手心里。

  女孩说她已经工作了,也攒了些钱,足够给舒亦火化用。只是办不了葬礼。不过舒亦应该也不想要葬礼,他的父母更加不想。

  “谢谢你照顾他。”女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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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出租屋的时候,比平日里晚了一些。晚餐已被李素做好,他知道今天可能是张河最后一天在那家医院里工作,出于安慰的心理,他费了些心思去做晚饭。

  “这么晚才回来?”见张河进门,李素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袋子,“这是什么?”

  张河没说话,似乎心不在焉。

  李素在袋子里翻来翻去:“这么多本子....这是谁的?”

  “舒亦的东西。”张河说。

  “舒亦的东西?”李素一怔,以为舒亦跟着张河回来了,连忙打开门朝外查看。

  “我知道舒亦叫什么名字了。”张河脱下外套,挂在玄关墙壁上的挂钩处,视线扫过鞋柜,停在了画框上,“张文阳。他叫张文阳。”

  “张文阳?真的?”李素念着,陌生的感觉让他发笑,“你怎么知道的?”

  那画框是张河买的,专门用来装裱舒亦画的那张画——那时他们三人坐在河边的咖啡厅里,舒亦握着彩色铅笔在纸上涂抹,样子相当认真。张河很喜欢这张画。

  张河盯着画框里那些纤细的暖色线条,三只小动物并肩窝在沙发里,每一个都笑弯了眼睛,壁炉中火光温暖,它们在一起度过着一个童话般的冬天。一瞬间,他哽住了嗓子。潜意识中回避的事实在此刻如一勺沸腾的铁水从他头顶浇灌下来。

  “我...我....”张河死死的盯着画框,嘴唇颤抖,“我受不了这个...”

  感觉到不对劲,李素放下手中的东西,来到张河身旁。

  “我受不了这个....”张河眼角抽搐,双手攥的死紧。

  “什么?”李素茫然。

  “张...张文阳...他...他真没骗我...他真的也姓张....”张河哆嗦着缓缓蹲下身,双手抱头,死抓着头发,“舒亦....舒亦....”

  “舒亦死了...”他终于崩溃了,眼泪滚烫,争先恐后的砸在地板上,“他叫张文阳,他没骗我...”

  “什么?”李素以为自己听错了。

  “舒亦死了...舒亦死了...”张河忽然嚎啕大哭起来,发颤的声音像是受伤的兽类,“我受不了这个...我受不了这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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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凌晨三点多发的,发现点进来能看见,但最新章节不显示(?ω? )所以删了重新发一遍…

  怎么事?让我看看怎么事!(??ˇ_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