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最近好吗?我是张河。
——抱歉又来打扰你。不知道你的近况如何,希望你一切都好。
——我这边出了一点小问题,不过基本没关系了。我决定去打仗了,现在已经在路上。
——过去总是惹你生气,让你忍受了很久。我是这样的人,真对不起。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是我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谢谢你给我机会。
——你要越来越好,越来越幸福。
———
那时张河决定去死,由于自身软弱,难以自行了断。如果能被人杀死就好了。抱着这样的想法,他私下偷偷签了志愿书,作为医疗后勤组的一员,独自一人坐上了开往前线的运输车。他听说他要去的地方,战况十分焦灼,俨然一台绞肉机,每天都要死好多人。那正合他意,他就是冲着这个去的。
事与愿违,随着谈判的进行,没过半年,战争彻底宣布结束。张河没死成,不仅四肢健全的幸存了下来,还获得了一笔不菲的补助金,就连他发愁已久的工作,也被安排好了。
人生没有起落,只有深陷深渊与重回平静。虽然精神状况不太好,戒药瘾也花了一段时间。但像兽一样匍匐而活的时日如幻觉一般渐渐远去,张河又重新披回人皮,变回常人。
“喂。睡了?”怀里的人用手肘碰了碰他。
张河已处于即将踏入睡眠的阶段,听到李素的声音,慢半拍的回应:“…没有…”
“…你明天不是休息吗?”
“嗯…明天休息…”
“那…那你先不要睡了…”李素有点心虚。张河显然已经很累了,可他还全无困意,究其原因,无非是白天他在医院里已经睡足了。此刻他觉得无聊,就把张河喊醒陪他。
“嗯…”张河强打精神,“怎么了?”
“我睡不着。”
“嗯…”
“你怎么只会‘嗯’啊?敷衍我?”李素有点气急,又用手肘顶张河。
“啊…?”张河太累了,此时已是深夜不知几点,被李素强行弄醒,他的脑子难免迟钝。
李素猛的在张河怀里翻了个身。原本他背对着张河,让张河从背后抱住他,因为这个姿势让他觉得很踏实。现在他和张河面对面,他从被窝里伸出一只手,去掐张河的鼻尖。
“哎…!哎哎!醒了醒了!”张河彻底清醒了,“好哥哥…你可真行…”他连忙将李素作乱的手握住,重新拉回暖和的被窝里。
“那你陪我说话。”李素笑了,“我睡着了你才能睡。”
“行。”张河答应。
“你给我讲故事。”
张河顿时感觉有点头疼。就好似有人命令他立即写一篇论文,却又不告诉他主题是什么。
“…从前有座山…”他颤颤巍巍开口。
“滚蛋!”怀里的人果然不想听这东西。
“我不知道讲什么啊!”张河解释,“我没讲过故事!”
“你是不是觉得我无理取闹?故意为难你?”李素质问。
“哪有!绝对不可能的事!你哪里有为难我?不还没让我唱歌吗?”
怀里温暖的身体笑起来,轻微的颤动着。这让张河的心也颤抖起来,不动声色的将李素抱紧了一些。
“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短信?”李素问。
“什么短信?”
“你说你要去打仗了,还说谢谢我给你机会…”
“哎呀…”张河想起来了,十分难为情。
“遗书似的,真讨厌。给我发那种东西干什么?我…我隔了很久才看到…”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我可真他妈像个傻子…”当时张河抱着必死的心,在信号即将断联的前几分钟,匆匆忙忙的给李素发出了一条莫名其妙的,赌气似的信息。现在回想起来,只觉得丢人,“小学生似的…你赶快忘了吧…”
“我不。”李素又在他怀里咯咯笑了起来。
真像一只温软的小白鸽。张河心想。李素刚被他接回来的时候,用枯骨嶙峋来形容一点也不过分,身上似乎没有任何脂肪,一副骨架顶着一层皮肤。当时李素哭着让张河操自己,张河没对李素说的是,李素太瘦了,以至于他一直能看见那层干瘪的肚皮下,自己的性器进进出出的样子。张河一点也不兴奋,他难过的要死。那时他只顾着在李素身上发泄自己的欲望,以及一股子怨气。他很想控诉李素,质问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可他又说不出口,他清楚的明白错不在李素。
现在李素终于长了点肉,终于有了个人样。
“你给我讲你打仗的事。”李素说。
“打仗…那有什么好讲的…”
“是不是很危险?”
“呃…确实危险…但我还好…”为了不让李素乱想,张河只能说到,“我就干干后勤,拿枪的事轮不到我。”
“真的?”
“真的。”
“…没有什么值得说的事?”
值得说的事。什么算值得说的事?张河有些无奈。那里到处都是可以说,可以当做谈资的东西。但真要较真的话,这世上究竟有什么是真正值得谈论的呢?人如草芥,什么都不重要。
“…有。”张河想出来了,“那个时候…虽然没做什么…”
“但是我每天心情都不好…”
“当时吧,在战场前线的士兵之间,流传着一个传言,一种迷信。他们说,今日将葬身于枪弹下的人,会在那日凌晨做一个梦。”
“他们会梦见自己被人追杀,正在逃亡。在梦里,他们会跑啊,跑啊。一直无法停下,因为一旦停下,身后追着他们的人就会杀了他们。他们把那种梦叫做‘死梦’。”感觉到怀里的人安分下来,聚精会神的听他讲,张河不免有些得意,“如果在梦里,你一直没有停,奔跑到有人在现实里将你唤醒。那么死梦就失败了,它带不走你。可大部分人,都会在最后停下脚步,因为实在是跑不动了。毕竟在梦里,疲惫与恐惧可都是真实的。他们停下来,然后回头,就会在身后看见杀死自己的人。然后他们就醒了,当日便会死在战争里。”
“…好像幻想故事…”李素说。
“是吧!”张河赞同,“我也是这么想的。当初听到这个的时候,我当即就傻了,心想,我靠!搞什么啊?这玩意儿我不是天天都在梦吗?”
“啊?”
“我每天都心情不好,每晚都睡不好,总做死梦。我在知道死梦这种东西之前,就开始梦它了。”
“真的假的?”
“真的。”张河顿了顿,手伸进李素宽松的睡衣里,摸了摸李素光滑的脊背,“不过我可不怕。因为除了死梦,我也会梦见别的东西。我经常梦见你。”
“…”李素在黑暗里眨眨眼,以为张河又在开玩笑哄他开心。他其实想告诉张河,张河不用再这么做了,就算张河不哄他,只要能和张河在一起,他就很满足。
“真的。”张河说,“经常梦到你。”
“你会在我的梦里跳舞。”
李素翻身,再次背对张河。
“…没意思。我让你陪我说话,可你就会拿我开玩笑。”他闷闷不乐。
“没有开玩笑,我说的都是真的。”
“…我不信。我又不会跳舞。”
“所以是梦嘛…”
困意终于袭来。李素没再说话,拉了拉张河搭在自己腰间的手臂。张河心领神会,从后面将李素拥紧。
李素安心阖上眼睛。
房间里久久的沉默。直到李素浑身彻底松懈,呼吸变得绵长,张河才松了口气。
“这就是你的男朋友?”墙角处忽然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张河一惊,心脏猛的跳动,震得胸口一疼。
“也就一般吧。”男人如此评价。
张河明白大抵是自己也已经睡着了,才会在此刻,在这个昏暗无光的冬夜里,在家中看见逝去已久的人。
“滚。”即使过了这么久,面对这个男人,并且还是已经死了的男人,张河还是有些发怵。
“哈。”男人似乎就一直隐匿于墙角中,并没有露脸的打算,“小狗现在叫的挺凶。”
张河不想理会男人,下意识抱紧李素,试图从恋人身上汲取安全感。
可是此时他发现自己的怀中空无一人。
一枚炮弹似乎就落在不远处,炸出直抵耳膜深处的巨响。
原来他真的在做梦。梦境把他带回了那片焦土。
“那个男的,”男人话很多,还是他一贯的风格,话里的每次停顿,每个语调,都极具讽刺与挖苦,“知道你被我搞烂了么?”
简陋的房屋中,一盏烛灯静静置于布满灰尘的地面。烛光摇曳,充盈空荡的屋子。
“…我听不懂…”张河开口,“什么意思?”
这话当然不是他想说的,他似乎不受自己的控制了。他弯起双臂搭在膝盖上,微弱的橘色光芒照射出手腕及小臂上密密麻麻的针孔。所以此刻他大概是脑袋被药物侵蚀,因而有些错乱,听不懂话。
这时男人终于从角落里走出来了。
张河抬起头,觉得眼前的那张脸十分陌生。
也对,他早就忘了男人的长相。
“嗯。”戴尔温掏出火柴盒,点燃一根香烟,短暂的火光照亮他瞳孔最深处。
“你果然活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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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年的最后一天 下次见面就是明年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