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活得很累。
他心里清楚，可他不愿承认。
他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有一位端庄贤惠的母亲，还有一位绅士温和的父亲。
家里条件不错，每天都是一副幸福祥和的样子。印象中他从未见过父母吵过架，生活的很体面，没有任何难堪的时候。
不仅是大人，他们四个孩子也都是优秀的小孩，礼貌懂事，成绩优异。常常被邻居当做教育自家孩子的榜样。
别人家的父母，别人家的孩子。他们堪称模范家庭。
事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出现错误的呢？
也许只是一场他已经彻底忘却的梦，又也许只是年幼时的叛逆心在作祟。
有一天，李素在凌晨从梦中苏醒。
他默默坐了起来。家里很安静。
他眨眨眼，寂静中的黑暗像是一团浓浓的雾气将他包裹。他意识到自己完蛋了。
因为他忽然发现，他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他很不舒服。一直都很不舒服。
他是李素，是这个家里第三个好孩子。
李素头脑聪慧，三岁就能背下千首古诗。刚上幼儿园时，听到了课间广播里在播放哪吒闹海的评书故事，听完后，他完完整整的将故事一字不差的复述了下来。
小学开始讲英语课，别的小孩还在看课本上的插图，他却盯着课本最末的单词表，随后又完整记住了每一个单词。从初中到高中，文化课稳定在班级前三，年级前十。运动会上也常常参与项目，为班级拿到好成绩。下课后也常能在球场上看见他打篮球的身影。又因为从小就去上书法课，也写的一手好字。性格开朗，很受周围男生女生的欢迎，年级里流里流气，总在校内校外打架的小流氓们也觉得李素挺爷们儿，够义气。老师们也都希望李素可以是自己班级的学生。
李素八面玲珑，总是很得体。
他几乎和他的家庭一样，让人挑不出毛病来。
可他忽然忘记自己是谁了。
他是谁？是李素？
可李素是谁？
李素是个优秀的人。
是。这他知道。
可如果这样，就不对了。
这很矛盾。他不该是李素。也不想是李素，至少不想是现在的李素。
没有原因，他只是觉得自己不是李素。
他很累。
在那个夜晚，他没睡够就醒了，非常困倦。
他在黑暗里坐着，家中的静谧让他产生了耳鸣。
不行。他想。不能这样。
有东西——虽然他聪明的头脑也不明白那东西是什么——把他绑住了。
李素会怎样呢？一直顺利着，似乎受足了上天的眷顾，出生时就几乎拥有了一切。可就算这样，李素又能怎样呢？好好学习，维持现状，做一个优等生，考上好大学，毕业后找到好工作，然后又认认真真，踏踏实实的上班。最后和一个像他一样的优秀社会人组成家庭，然后他们生下孩子，又好好养育孩子，就像父母养育他，养育他的姐姐和弟弟那样。他们会是对很好脾气的父母，富裕，受过高等教育，就如同他的爸爸妈妈。他的孩子最终也会像他一样。他的家庭也会如此，和此时一模一样，永远和睦，欢声笑语。至此，他的人生，他后代的人生，都会一代代的重复上一辈人的轨迹。
好似无法打破的循环。
隔着如浓雾般的混沌，他却一眼就望到了自己人生的尽头。如此明了，简单，让他恐惧。
他不想这样。不该这样。
他不是为了重复，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他不是为了变成自己的父母，才一直以来都这么努力，这么认真的。
一定是有什么地方出错了。
难道家里人…他的爸爸妈妈，姐姐弟弟，就没有觉得哪里不对劲吗？
这根本不是上天的眷顾，这是最恶毒的诅咒。
高二时，李素鼓起勇气来到地下场所。
他本想体会一下不一样的人生，希望有谁可以指点一下他的迷津。可那里尽是些不三不四的人，见他是未成年，像闻到了血腥的鲨鱼般围了过来。李素迷迷糊糊的就被人半强迫的夺走了第一次。
他本该收手的，却不知怎么就上瘾了。
表面上的优等生，私底下却是个骚货。
这不是很刺激吗？
这种反差感让李素尝到了甜头。
无所谓。他不管谁操了他，他只在乎自己。自己那引以为傲的头脑变得昏沉时，洁净的身体上布满掐痕时，他觉得自己好像逃出来了。
他好像让李素逃出来了。
你的人生出现了其他可能性，不再单一，变得丰富多彩起来啦。
你应该感谢我。
李素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轻而易举就能在这两种身份中游刃有余的穿梭。
他遇见张河时，以为自己已经解决了问题。他把李素塑造完整了，就如同解答出了一道难题，他花了一些时间，终于把这个困惑过他的问题解决了。
现在他就是李素。是个活生生的，精彩的李素。
只是那时候，他和张河都没有搞明白一直裹挟他们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以为他明白了，并且解决了。但实际上根本不是，根本没有那么容易。他甚至也没能明白那时让张河感到无比沮丧的问题，其实也就是困扰着他的问题。
直到现在，他也不明白。
他那么聪明，可还是不明白。
李素每跑一步，都觉得自己的腿骨在悲鸣。不知是不是猛的吸入了过多的冷空气，他的肚子也很痛。肺部已经张开到极限，却还是获取不到足够的氧气。
他又开始耳鸣了。
只是这次，他似乎还是听到了身后刘汽在追赶他，叫喊他的声音。
他妈的真是见鬼了！刘汽怎么会在这里？
他怎么找到自己的？
他妈的他妈的他妈的！
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
李素想不明白，他一直以来都是对的。从小到大，所有事情，他都做对了。
他仅仅只是走错了这么一步。
只是错了这么一步而已啊？
为什么就要被折磨成这样？这他妈的凭什么？这也太不公平了。
根本不是上天的眷顾，而是诅咒。所以他自作聪明的小小的反抗了一下。可随之而来的却是上天的惩罚。
所有的一切都完蛋了。好不容易积攒来的东西，勤勤恳恳努力得来的一切…都被毁了…
早知道就该杀了他！当时就应该下狠手砸碎刘汽的脑袋！反正！反正刘汽又不是第一个…他活该！
李素眼前泛起水雾，无尽的委屈与恐惧让他不敢回头，也不敢也停下。
凭什么？凭什么啊？
为什么会这样？
好累啊。所有人都和他一样累吗？
谁能救救他？谁能告诉他究竟是怎么了？
他的人生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张河…”嘴唇要被冻的干裂。他快要跑不动了，“…张河…”
你在哪儿？快来救我啊…
一路上，他根本看不清自己跑到了哪里。也许他应该赶快回家，将门死死锁住，然后报警。
可是出于某种原因…他不能报警。
他原本希望刘汽能在其他区被捕，在其他区被关上一辈子。可是现在刘汽已经找到他了。他报警的话…很可能连自己也会被牵扯进去…
他没告诉张河，除了卖身，刘汽还强迫他做过什么。
更何况，现在他已经找不到回去的路了。
视野开始变得越来越模糊。
他真的跑不动了。
李素以为这就是他的结果。
他还是没能逃离什么。
他以为上天再次伸出了手，要给他痛击。
却没想到，这一次，那只手只是将出口推到了他面前。
李素忽然停下了。
像是被输入了什么指令似的。
他粗喘着气，已经累的直不起腰来。双手扶着膝盖，双腿打颤。
他缓缓回头，发现刘汽已经不见了。
他茫然的环顾四周，发现周围人来人往，而自己像是一个突兀的闯入者。
他正站在门诊楼前。
李素认识这个地方。
这里是张河工作的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