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护车来的时候，张河还留着一口气。
那段时间郑星和心烦意乱，心里惴惴不安。只知道张河多处骨折，肚子里有什么东西破了，出了很多血。一直在icu里躺着，昏迷不醒。被医生下了好几次病危通知书。
可能张河的一生就到此为止了。郑星和不止一次的想。
而与之相对的，肇事的两人，就那样走了。
因为后山和那周围附近没有监控，警察找不到车辆的线索，也就无法锁定肇事逃逸的嫌疑人。加之那天晚上，救护车和警察到场时，郑星和还满身酒气，走路也踉踉跄跄，他的目击证词也不予采用。
张河在病房里生死未卜，而刘汽和李素则双宿双飞，离开了这座城，去了其他地方，开启了新的人生。
他去医院里探望过张河几次，每次都隔着玻璃，远远的看着他的老好人朋友浑身插满管子，躺在一堆仪器中间，双眼紧闭，像是永远的睡着了。
如果真的只是睡着了也好。
郑星和心里很难过，可他毫无办法。更难过的是，他每次过来，都能看见张河的母亲。那个妇人长相普通，已有皱纹的眼角微微下垂，眼中永远都充满着哀怨。见到他时还会硬撑着对他挤出微笑。那副沉默平淡的样子简直和她的儿子如出一辙，郑星和总算理解了平日里张河温吞乏味的性子从何而来。
他从未见过张河发过火，他以为这位妇人也是如此。
显然不是。
张河昏迷了近两个月，错过了一年一次的护士资格证考试，也错过了各大医院的公开招聘。同期同学大多已经拿到了offer。而张河只能待业，等下一年和应届生们一同参加考试和招聘。
在他苏醒的那日，一睁开眼，就看到了母亲憔悴的面庞。
紧接着，就是她劈头盖脸，似乎是容忍了他多年的怒火。
郑星和赶到病房的时候，张河的母亲正在对着张河破口大骂，歇斯底里的吼叫声传进走廊。病室内的病人们纷纷探出头来观看。
张河的母亲不知道自己的听话儿子是同性恋，更不知道她儿子在大学里还交了男朋友。她竟然不了解她的孩子，她以为她的孩子没有秘密，她的孩子竟敢对她隐瞒。
她认为张河搞砸了一切，她辛苦把张河养大，供他吃穿，虽没指望张河能让她大富大贵——因为她知道自己儿子没那个本事，张河从小就一副木讷愚笨的样子，她对他没什么期望——但最起码……已经大学毕业了，也该让她省心了吧？
而她看着她儿子茫然苍白的脸，忽然生出满肚子的怒火与怨气。新仇旧恨，她的孩子变成了她的仇人，她人生中所有不幸和遗憾的源头。
张河在母亲尖叫般的责骂声中，终于明白了长久以来困扰他的，让他感到痛苦的问题是什么。
是他的罪。
他的平庸就是罪。
他太平凡了。这就是他不受好运眷顾的原因。
他太平凡了，一无是处。没性格，没特长，也没脾气。
所以他没什么朋友，即使他对任何愿意接近他的人都保持了友善与真诚，尽心尽力让对方满意，也始终无法让任何人喜欢上毫无特点的他。
不管他如何努力，如何委屈自己。他想做的事一件都完成不了，想要的东西永远也得不到。他宁愿亏欠自己，也不愿旁人伤心，可到头来，还是会被厌弃。
李素就是这样离开他的。
而现在，他的母亲也是这样看待他的。
“张河！我生你养你这么多年你没本事也就算了妈的命不好妈认了！可你他妈凭什么搞这些？！你恶心谁呢？！这么多年我哪里对不起你了！你凭什么这么糟蹋我！”
“我到底哪里做的不好！怎么生了你这么一个没出息的种！从小到大你出彩过一次吗？！你有一次让妈高兴吗？！”
“平时看你老实巴交的！还以为至少你还有听话这么一个优点！”
“供你吃供你穿供你上学！你感恩过一次没有？！你知道你躺了多少天花了多少钱吗？！你个败家子！寄生虫！你还想让爹妈养你多久？！你知不知道你同学都找到工作了就你没有！你完蛋了！张河！你他妈彻底完蛋了！”
“你以后怎么办啊？！自己给自己找块坟吧！”
而现在，他的母亲也是这样看待他的。
而从很早之前开始，他就是这样看待自己的。
他只有听话。只能听话。才会让爸爸妈妈开心。
他也只有听话，才能让李素像摸小狗似的摸他的头顶。
现在都没有了。
原来我一次都没有让你开心过啊，妈妈。
妇人骂了半个多钟头，在护士三番两次的交涉下，终于愿意忍下怒火，抹着眼泪离开。
郑星和站在门口，耳朵被妇人的声音惊的嗡嗡响，大气都不敢出。
张河母亲迈出病室时，看到了郑星和，愤愤地瞪了他一眼，扬长而去。
郑星和十分尴尬，在病室外干站着。不知道该不该进去。
“郑哥，怎么不进来啊？”还是张河淡淡地唤他。
郑星和咽了口口水，慢慢挪进病室里，低着头看地板，好像挨骂的人是他似的。
“…我妈平时不这样…哈哈…她太担心我了…”张河干巴巴的笑笑。
郑星和跟着附和：“嗯，我知道。你没醒的时候，阿姨她一直在病房陪你呢。”
大概是没想到郑星和也在替自己母亲说话，张河一时有些失语。
见张河没反应，郑星和悄悄瞥了他一眼，见张河似乎有些落寞。
“李素和刘汽撞的你。”半晌后，郑星和开口，“他们…他们已经走了…离开这儿了。”
“…嗯…我隐隐约约听到了，他们两个说话的声音。”出乎意料的是张河还记得。
“哎…哥们…世道如此，你也别太想不开。还活着就成，其他都是小事。我看那两个傻逼早晚会遭报应。”郑星和开导张河，“A区和C区打了多久，前线都死了多少人了。人说死就死，这又有什么道理？现在又招兵呢，都招到咱们区了，招兵宣传都发了半个多月了。你看，大家都不好过。能活就行，珍惜当下。”
“是啊。”
郑星和挠挠头：“其实，我今天来，也是想对你说一声…”
张河抬起头。
“我已经报名了…”郑星和说，“你知道吧？我一直都想考警校来着。跨专业不好考，但去当志愿兵的话，以后会记军功，有些学校会破格录取。”
“不是说会死很多人吗？”
“嗨…那个…我专门找了，我报名的那个，会把我分配到最小冲突的地界。我打听过了，那边的人像保安似的，除了站岗没别的。”郑星和乐呵呵的，完全没有预想过世事的无常。
“什么时候走…？”张河问。
“下周，下周就走。”郑星和答，“估计半个月就能回来。可能你出院我还能来接你，别太担心。”
张河没说话。
他叹了口气，神情疲惫。
“郑哥，”他又问，“真的是李素他们撞的我？你真的看清楚了？”
郑星和觉得张河是被撞傻了：“是啊，我看的清清楚楚，绝对错不了。你自己不也听见了吗？”
张河欲言又止，胸膛剧烈起伏。终于，他慢慢平静下来，露出苦笑。
“郑哥，你人真好。”
“你到了那边要好好保重，注意安全。”张河对他说。
有那么一瞬间，郑星和以为张河已经哭了。
----
妈呀。呜呜呜……感谢荒原猫太太的评票和咸鱼（战战兢兢，喜极而泣）天使下凡，直接抽自己两巴掌熬夜码字。
写到张河妈妈的那句“自己给自己找块坟吧！”还是没忍住笑了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