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与静默中,李素翻了个身。
“你骗我。”他镇定道。
“你不是张河男朋友。”
“嗯?”相比之下,在地板上打地铺的舒亦则十分活跃,“我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呀?”
“你生气啦?”舒亦似乎一点都不困。
——
晚饭过后,李素又主动去洗刷碗筷。张河没什么事情可干,慢吞吞的收拾旧餐桌。他用余光瞥见舒亦又重新瘫倒在沙发里,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张河停下动作,直直的盯着舒亦看,用眼神示意这我行我素的小屁孩。
“我…我今天没地方去!”舒亦表示。
“没地方去就赖在我家?你把我这儿当免费旅馆?”
“谁让你把我捡回来的!捡回来就得负责!”
“我…”张河无言以对,气得要命,“你这小子!”
他是在救济站里见到舒亦的,和李素的情况差不多,张河第二次被科室派去完成“救济任务”时,在那间充满疾苦的暗室中发现了哭哭啼啼的舒亦。
那时候那个男孩浑身脏兮兮的,哭声惨烈,仿佛命不久矣,听的张河万分揪心。他连忙把人捞回医院,清洗检查过后发现这小孩身体并无大恙,甚至可以说是健康的很。
“…你哭什么?”那是张河第一次申请自费救济,没想到“救济”的却是个健全人,这让他十分无语,“你这不是没什么大碍么?”
“我…我饿…”那时候舒亦抽抽搭搭的噘着嘴,声音温软,看上去十分乖巧懂事,“我就是难受嘛…”
这之后他把舒亦接回家照顾了一段时间,男孩见张河老实本分,毫无威胁,是个十足的烂好人,便露出了本相,每天张牙舞爪的使唤张河给他干这干那,还时不时的搞几天消失,之后就又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那样重新回来。
张河倒不觉得有什么,这小孩还没有给他捅过篓子。唯一让他有些头疼的,就是舒亦嘴里谎话连篇。相处到今日,别说舒亦的家庭状况,平日里在做什么,他甚至都不知道舒亦的本名叫什么。
“你真行,真的。”张河回想起和舒亦的初遇,不禁再次感叹这小孩的演技,“我佩服你。你是我的老师。”
舒亦对张河的讽刺充耳不闻:“哥,你家能睡下三个人嘛?那个男的睡哪儿?”
“你…你讲点礼貌成吗?”张河教育他,“他有名字!他叫李素,和我差不多大,也是你哥哥。”
“切…”舒亦不以为然,“他好凶,我可不要叫他哥哥…”
张河无奈:“卧室里还能铺个地铺,沙发上也能睡一个…”
“我要睡卧室!”舒亦抢话,“客厅里多冷呀…”
“行啊。”张河点点头,“那你和…”
话到嘴边,他却停顿了一下。
他想起李素似乎不愿意睡卧室——毕竟昨晚他就提议过让李素去卧室里休息,但李素十分执拗,冷着脸拒绝了他。
“那…你可能要和我挤卧室啦!”张河说。
不等舒亦高高兴兴的应声。厨房里传来李素的声音。
“张河。”李素一直默默听着客厅两人的对话,“我有点不舒服。”
“啊?”张河一怔,登时严肃起来。
他丢下客厅里的舒亦,连忙转身进了厨房。
“哪里不舒服?”他凑到李素身边,神色认真而关切,“是哪里疼么?”
李素不慌不忙的关掉水龙头,在水槽中甩了甩沾满水珠的双手。
“…嗯…也不是疼…就是一直感觉没什么力气,还有点头晕,”李素面无表情,“可能也没什么,大概是有点着凉?”
张河完全没想过李素也会骗他。
“你今天真的必须去卧室睡。”张河不容置喙的说道,“昨天就对你说过,睡客厅会着凉的…”
“…没必要吧…我觉得还好…反正你不是要和那小孩去卧室么?”李素轻描淡写道。
“李素,你听我的。”张河难得这么强硬,“你和他去卧室,让他打地铺。我一会儿就给你换套干净的被褥。”
李素擦擦手,看也不看张河,转身走出厨房。张河跟在他身后。
李素看了看沙发上的舒亦,轻轻笑了笑:“还是不用麻烦了。我没事,别担心。”
张河在他身后,根本看不到李素的脸。
“你!舒亦!”张河见舒亦一脸不屑的看着他们二人,觉得这小孩闲着也是闲着,“去给你李哥铺床去!人家身体不舒服还给你做饭呢!”
舒亦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拖拖拉拉的起身去柜子里找床单。
于是此时,李素和舒亦这两个头一回见面的人,在秋日的夜中,同处于一室。
——
“我没生气。”李素说。
“我觉得也是。有什么可生气的?”舒亦说,“诶呀,哥。我觉得你人也挺好。”
李素不语。
“你看,我们第一次见,也不怎么熟,就让你给我做饭。你也没说什么,我应该谢谢你。”
“你想干什么?”
“…就是聊聊天嘛…”
李素觉得舒亦这个人心眼有点多,还有点没礼貌。可能是年纪还小吧?和张河一样,他对这种小孩有十足的宽容,通俗点说就是没兴趣。
“哥?”舒亦见李素没有回应他,不依不饶的说着,“你怎么搞的?我看你头上还缠着纱布呢?”
“你不睡么?”
“哥…”舒亦又开始哼哼唧唧,把话尾拖的老长,“你和我聊几句吗…你讨厌我?”
李素没辙,深深叹了口气:“你想聊什么?”
“你和张哥以前就认识?我感觉你们不像是刚认识哦…”
“…”李素有点吃惊,不明白舒亦怎么看出来的,“你都知道了什么?”
“没啊。我就是看人很准的!”舒亦得意,“我可不是个小孩,我聪明老练着呢!”
“他…”李素喉头一哽,不知道怎么说。
“他是我…大学同学……”最终,李素如此道。
张河在沙发上睡的很沉。从卧室门后传来的窸窣交谈完全没有干扰他的睡眠。窗外的风仍旧呼啸,如海潮般侵入了他的梦境。
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烟雾缭绕。很多人的脸如同掉落的枯叶般,一片片一张张的从他眼前闪过。
他梦见苍白而空旷的病房。梦见母亲满是哀怨与愤懑的哭泣的脸。
“张河!张河你不要脸!我辛苦生你养你!你没出息!你凭什么这么糟蹋我!”
他梦见自己自愿前往战区的那一天,破旧的大巴车一路颠簸,他看着车窗外,太阳慢慢落下。
他梦见了好多士兵濒死的脸。
那些脸上有泪,有血,有泥土和火药的腥气。他梦见那些士兵咆哮,那些士兵倒下,那些士兵痛苦扭曲的表情。
“大夫…大夫…你救救我…我疼…我还年轻…我不想死…”
他梦见自己手握注射器,银色的针尖刺入静脉。他往那些人的身体里注射药物,结束了他们的生命。
最后,他梦见自己端起了枪。
“张河!张河!你凭什么这么糟蹋我!”
“你没出息!”
“你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