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行至皇城外,陡然风云变幻,乌云卷涌,压过金碧辉煌的无数亭台楼阁。

  皇城前的侍卫队伍一时哗然,纷纷翻亮兵器,雪白的兵刃宛如黑涛上泛起的一点浪尖。

  穆长沣身披重甲,玄色大氅被风吹的笔直,似盘踞而下的一头展翅大鹏。

  他铠甲下的双目狭长锐利似闪电,雷霆似的回头一瞬,数名原麒麟卫的士兵齐整出列,上前和原就熟识的侍卫们沟通有无。

  麒麟卫原就负责皇帝近身戍守,和皇城门前的守卫们少说也有三分脸熟情意,只是放这样多的士兵入宫,实在是过于惊世骇俗,哪怕已经觉察到宫中正在发生了不得的大事,侍卫长官还是踟蹰不决,难下定夺。

  穆长沣翻身下马,摊开掌心令牌。

  他神色淡淡,半分看不出忧虑,只是将令牌攥得极紧,那四方的棱角深入掌心肉里,已经刺出酱红色的深痕。

  “见令牌如见圣上亲临,可出入宫禁自由。既然你们也心存疑虑,不妨依律只放我和我的亲随手下一同进入,彼此都好有个交代。”

  若不管不顾攻入皇城,对手握大兵的穆长沣来说并无困难。

  但他肩负平叛大任,行事若和叛军无二,既难以和君上交代,也难堵朝臣悠悠之口。

  侍卫长官的目光在令牌上梭巡许久,终于重重一点头,挥手放行。

  穆长沣扬起右手,示意亲随跟上。

  众亲随翻身下马,军靴落地声宛如擂鼓,趴伏在车内身负重伤的王逢恩闻声激动的昂扬起头,恨不得跟着他们一起进去才好。

  随军医官正在帮王逢恩上药,血水沁出,疼的王逢恩一个哆嗦,喃喃说:“我若就此殒命,也算得上为国捐躯,师弟需珍重自身,勿要为我伤神痛心才好……”

  随行医官闻言看看他的伤患处,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

  穆长沣带领众亲随疾步进皇城,大军依旧停在皇宫外,队伍分列后急奔向皇宫南北各门,严防皇宫内作乱者趁乱突围,逃离出去。

  皇宫分内宫外宫,各有三重。

  身份贵重的嫔妃们住在内宫的最深处,皇帝为了方便召朝臣入宫谈事,大部分时间将寝殿安置在外宫。

  他中毒病危后,为保安全又重新换过地方,宫内亭台楼阁,路径繁绕,哪怕是曾经的麒麟卫,一时也拿不准皇帝如今的位置所在。

  穆长沣长身而立,极目远眺。

  常年沙场征伐的人通常有着可怕的直觉,穆长沣很快察觉到,宫内流动着诡异的气流,一想到宴云身陷其中、不知生死,他沙场上千锤百炼如铁石的心,泛起一阵又一阵绵密不绝的痛楚。

  他见不远处有一小列宦官队伍,忙大步追了上去。

  “公公从何处来,行色匆匆,又要往何处去?”穆长沣挡住去路,发问的同时,已留意到为首的宦官深埋头,看不清面容。

  他的手不动声色按上腰袢,那宦官嗫嚅两声,似是有意诱使穆长沣靠近去听,待穆长沣离他不足两尺距离,宦官暴起发难。

  只可惜他短剑刚一拔出,便被穆长沣一剑砍断手腕,连断手带剑撒下一地的血。

  此人还要困兽挣扎,穆长沣耐心用罄,长剑贯心而过。

  剩下的假宦官顿作鸟兽散,穆长沣的亲随虽只有十数人,却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他们还没来得及跑开,便都被砍手断脚,倒地□□不止。

  “说,岐王人现在何处?”

  这行人应是岐王亲信,对叛上作乱的岐王果然忠心,穆长沣还没出辣手审问,几人纷纷咬破牙里藏的毒药自尽。

  穆长沣冷冷牵动唇角,不以为意。

  只是双目自近及远,一寸寸飞快梭巡。

  这群人如此忠心,却不在岐王身边,显然是在执行重要任务。他很快见一株百岁树下滴落几滴鲜血,血已经凝成黑色,和泥土几成一色,非刀口舔血的人,很难看出端倪。

  “西宁穆长沣在此,何人藏匿于树上?”

  穆长沣行至树下,长剑剑尖朝上,未干的鲜血顺着削铁如泥的剑身往下滴落,让他周身杀气腾腾。

  须臾,茂密的树冠处枝叶摇动,露出一张泪水纵横的孩子脸来。

  穆长沣双眉紧皱,手腕一转,便将长剑还鞘。

  “殿下?你受伤了?”

  小太子摇头,穆长沣伸长手臂,将抱着一根粗枝瑟瑟发抖的小太子抱进怀中,手则熟练而轻的点到小太子周身各处,检查他可曾受了致命伤痕。

  毕竟他锦缎长袍上绽开几个大口,染了大片的血。

  “不是我受伤,是李大夫……李大夫为了保护我……挡住了三皇叔……不,贼子李珉他刺过来的剑!

  李大夫被刺倒了还竭力搂抱住贼子双腿,大喊着让我快点跑,我逃走的时候,看见……李珉回身肘击李大夫的头顶,呜呜呜……李大夫他会不会死掉……”

  当时寝宫内乱作一团,李珉和他潜伏于宫内的属下图穷匕见,内阁那群大臣们平素口口声声赤胆忠君、死不足惜,刀剑真架在脖子上,就把发过的誓抛到九霄云外,跑得比谁都快。

  别说没人顾忌龙床上死去的皇帝,连还活着的皇室血脉、即将登基的小太子也没人去管。

  甚至于向来以淑妃娘娘为家族荣耀的林阁老,逃命时把摔扭了脚踝的林淑妃忘得干干净净,在淑妃绝望的叫声中,跑出了老臣子中的最快速度。

  有不长眼的宫女宦官不小心挡住了路,便被李珉和手下们一剑一个,他们杀红了眼,将皇帝寝宫化为了修罗地狱。

  小太子被穆大将军抱在怀中,自然能清晰觉察到,自己说出方才寝宫发生的事情后,穆大将军周身都僵硬了,他哑着嗓子像在问自己,也像在问小太子,“他……为何要这么做?”

  小太子说:“李大夫他说……他说大将军嘱咐他照顾好小宝和我,他幸不辱命,让我……平安后记得大将军的护驾之功,记得帮他照顾小宝……呜呜,小宝的爹爹为我死了,我……我对不起他……”

  穆长沣下颌绷出凌厉的线条,他放下周身无碍的小太子,单膝跪在地上,将那捧染了血的土捏在掌心,铁青着脸问:“他福大命大,未必会死,殿下,他们如今在哪?”

  *

  宴云脚上头下,被人很粗鲁的拖动着。

  他本就受伤的头不断撞到桌脚,门槛,疼的钻心彻骨,想骂一声乌龟犊子,没想到张了张唇,那句咒骂真的骂出声来。

  一直忙窜疗愈的树枝此刻快要忙不过来,一长串枝芽抱着宴云流血的头颅,另一长串则紧紧搂着他细细的脖子,还有几条在他身上流窜,捂住他被短剑贯穿的伤口。

  宴云向来小心谨慎,哪怕在末世也把自己珍贵的身体护得妥当安全,如今却受了重伤,曾经光洁如缎的肌肤还不知被糟践成什么样子,他气不打一处出,愤怒灼烧胸腹,无力反抗也要过足嘴瘾。

  李珉拖着宴云找地方躲藏,他是身份尊贵的三皇子,岐王殿下,何时做过这种重活?

  本就累的满身满头是汗,还要听宴云腌臜到极点的咒骂,这就罢了,宴云刚刚恢复的嗓子粗粝嘶哑,比老男人的嗓子还要难听。

  他也怒火攻心,将门扉关严实,又拖来桌椅重重抵住,又踹了宴云一脚,威胁道:“等我的人如约攻入皇城,定要将你千刀万剐,曝尸三日,才能泄我心头之愤!”

  “没有这一天的。”宴云躺在地上,头上破洞的血汩汩往外流,将他的眉毛眼睫染红大片,视线都模糊不清。

  “哼,你懂个屁!”李珉说:“我早和穆长沣达成约定,他不会真心抵抗,资王律王封地无数精兵,远胜过京畿陪都的无能将帅,踏破皇城大门,不过旦夕之间。”只是到时候,又要烦心和资王律王间的争夺,他们也是李氏子孙。

  宴云毫不留情的打破李珉幻想,他看不清周遭有没有人,可不能让李珉胡说八道,败坏穆长沣名声,还传扬出去。

  “穆长沣不会的。哪怕他真和你有什么约定,也不过是虚与委蛇,他绝不会和叛乱者为伍。”

  “无知贱人!”李珉气急败坏:“皇帝对穆长沣多番猜忌,连降数级,用的上他时才官服原位,你以为穆长沣不怨恨皇帝?”

  宴云艰难又清晰的说:“你不要以你的想法,去猜忌穆长沣。不管你们诸王怎么争斗,穆长沣担心的是普通黎民百姓的安危。”

  “他绝不会让全天下百姓葬送性命,去附和你们的争权夺势。”

  诸王叛乱,受苦的是黎民百姓。

  李珉闭上嘴,呼吸一阵急促过一阵。

  他陡然意识到,宴云说的话很可能是真的。

  穆长沣虚与委蛇,很可能是引蛇出洞之计,将有反叛之心的诸王侯一一引诱出来,再一网打尽。

  毕竟,五皇弟从登基前便身体欠佳,御医私下曾和李珉说过,皇帝身体先天有损伤,寿命恐怕比寻常人都要短些。

  他本想耐心等待,却在皇帝册封太子的诏书下来后,再也忍耐不住。

  毕竟,太子年幼,皇帝很可能担心幼主登基,无法震慑诸皇叔和宗亲长辈。

  李珉周身上下的血都凉透了。

  他目光中戾气陡增,瞪向宴云,阴森的问:“是穆长沣和你交的底?”

  宴云抿了抿唇,话说太多,一时没力气再和李珉吵架。

  是他猜的。

  但他有九成九的把握,穆长沣绝不会为了自身一时荣耻,将天下百姓都拖入无穷尽的战火。

  最后一点希望突然被掐灭,李珉双目染红,如兽一般理智全失。

  既然已到了末路,他绝不会让宴云好过。

  李珉盯着宴云,他乌发凌乱,秀丽白皙的脸已被血染红,无力倒在地上,破损的衣裙掩不住单薄的胸口微微起伏,和伶仃修长的腿。

  他似一只被猎人俘获的无助白鸟。

  浑身上下都弥漫着凌虐美。

  临时前,李珉想看到穆长沣的心上人流出更多的眼泪,唇齿溢出哀嚎。

  他面色不善的朝宴云走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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