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长沣冷峻而清峭的脸上露出了一个笑容,弧度很轻微,宴云却敏锐的看到他狭长的眼尾微微的弯起,眼睑因此挤出浅浅的两条皱纹。

  出人意料的温柔。

  小宝张开没牙的嘴,“啊呜”一口吞掉满勺子泡软的奶糕,咂摸着嘴巴吃的很香。

  他刚刚才嚎哭过,收势过分险峻,吃着吃着便吹出一个大大的鼻涕泡。

  宴云心里咯噔一下,顾不得护着蒙脸的黑巾,正要起身过去处理时,却见穆长沣似是忍俊不禁的摇了摇头,掏出帕子仔仔细细的帮小宝把大鼻涕泡擦得干干净净。

  半分看不出这位大将军有小小的洁癖,受不了不干净的人往眼前靠。

  穆长沣放下手帕子,又极耐心的盛了一勺奶糕喂小宝,谁知他勺子刚一碰到小宝的嘴唇,小宝便动了动和穆长沣极为酷似的薄唇,两条口水宛如挂落的银河一般,瞬息间从孩子粉红色的嘴角飞流直下,毫无阻碍的聚到穆长沣的手腕上。

  小太子也注意到小宝的动静,自幼接受严苛的宫廷礼仪训练的小殿下抽搐着嘴角,忍不住说:“你好邋遢。”

  小太子说的是实话,但宴云心里还是不好受。

  只是他穿过来的时间不短,知道古代封建王朝的规矩,只好紧紧抿着嘴。反倒是穆长沣云淡风轻的抬起眼皮,看着小太子说:“他还是个小婴儿,小时候流口水、吹鼻涕泡都很寻常,等他再大一些就好了。”

  小太子鼓着腮帮子不太服气,说:“我小时候从来不这样。”

  其实小太子现在都还是小孩子呢。

  不过宴云暗暗点头,他也觉得小太子虽生的唇红齿白,眉目精致,却天生来一股板正学究气,好像打从娘胎出来便是个老成持重的婴儿,不哭不闹的。

  小太子还补充:“穆大将军你也是,你小时候肯定也不会这样。”

  说得对。

  宴云深以为然的附和点头,穆长沣仿佛与生俱来便带着凌人威压,极小时候起便能挑起家族重任,从没有过孩子气。

  谁知,穆长沣竟不以为然的摇摇头,说:“我并不是一出生就做了将军,自然也有襁褓中哭嚎吵闹,……随意拉撒的时候。”

  小宝初时是坐在穆长沣身旁的小凳子上的,不过为了方便喂食,穆长沣将胖胖软软的娃娃抱到自己膝上。

  他略显惊慌无助的眼神看向宴云的刹那,宴云完全反应不过来。

  俊美强大的将军身上突如其来的脆弱美,搅乱了宴云的神智心魂。

  隔了一会儿,宴云才反应过来,应该是小宝尿了,还尿在穆长沣身上了。

  他……

  “大将军,请请你恕罪……尿布呢,我把尿布放哪儿去了……”

  意外来的太突然,宴云慌得团团转,还是穆长沣镇定下来,指挥宴云说:“应该在你的营帐里,你顺便再端一盆热水过来。”

  等宴云将热水和干净的尿布拿来后,穆长沣略显笨拙的亲手解开小宝的腰带,帮孩子将湿漉漉的地方洗得干干净净,又很快无师自通的掌握窍门,帮他兜上干净尿布。

  宴云将脏尿布放到一旁,忙说:“大将军请将衣裳换了,我给您拿出去洗一洗。”

  穆长沣低头看了看自己袍子上染深的一大片,连他自己也很意外,他没有接触到腌臜东西时油然而生的嫌恶,是真正的不在乎。

  不过湿乎乎的袍子穿着并不舒服,他“嗯”一声,走到床边,弯腰在箱中取出干净衣裳,并没打算遮挡的信手抽出腰带,长衣滑落,在宴云面前展露出他宽肩窄腰、肌肉精干的好身材。

  宴云忍不住去看,又怕自己如有实质黏在穆长沣身体上的目光被他发现,只看了两眼,便欲盖弥彰的扭过头,抱着小宝换了一个方向,把脊背对着穆长沣。

  小宝浑然不知刚才引发了什么乱子,眨巴着乌黑大眼。

  看着孩子,宴云不禁想,原来穆长沣对待小孩子这样有耐心,细致体贴。

  他不必多言,他能看出穆长沣是真心喜欢孩子的。

  如果将来再成了亲,将军府又来了一位将军夫人,给他诞下子嗣,他会是严厉又温柔的好父亲。

  穆长沣拢上衣襟,一面系腰带,一面看向宴云。

  多日不见的妻子以为蒙上遮面巾自己就会认不出来,实在是天真可爱。

  大概是照顾孩子太过劳累,妻子略长的黑发只扎了个低低的马尾,略显毛躁凌乱,他背对着自己,清瘦的脊背透过棉布衣裳露出清晰的轮廓,这段日子他瘦了很多,没照顾好他自己。

  妻子带给自己极乐的欢愉后,便消失的无影无踪。

  穆长沣赴京的同时派人四处寻觅,却无他的消息,最绝望的时刻,他路过废弃的寺庙,亲手拂去佛祖面上的蛛网,虔诚的拜倒祈求。

  求漫天神佛听见他的祈祷,把那个人还给他。

  那个人就像冰天雪地出现的一只火红小狐狸,有着清澈明亮的眼睛,靠近了冻绥将死的自己,用他柔软而温暖的皮毛,覆盖在自己冰冷彻骨的身体上。

  他是明媚的春阳,世间最美好的希望。

  在那破庙的案桌残经上,他看到一句话:一切恩爱会,无常难得久。

  而他穆长沣强求的,就是一个长长久久。

  他本来不相信妻子离开自己后,会那样快的琵琶别抱,另有新欢,还有两个之多。

  但事实就在隔壁,不容他不相信。好在穆长沣宰相肚里能撑船,完全能包容宴云偶尔的心猿意马,红杏出墙。

  只要自家宅邸够大,那盛世繁华的绝美红杏,总有挪不出去的一天。

  宴云并不知道穆长沣激烈而复杂的内心独白,为了掩饰自己的心思,心慌意乱的反复唱着儿歌,哄得小宝咯咯直笑。

  连站在一旁的小太子也好奇的问:“李大夫,为什么两只老虎有一只没有眼睛还能跑的快?没尾巴跑得快还说得过去,毕竟老虎不用尾巴跑啊。”

  宴云一哽,灵机一动,胡诌说:“殿下,这自然因为两只老虎各有缺陷,却是朋友,互相帮助,才能跑的越来越快啊。”

  穆长沣看着宴云闲雅从容的姿态,被阳光照的如玉生辉的细颈引得出神。

  让他失落的是,妻子的注意力似乎被孩子和太子吸引,完全没有回头的意思。

  用完辛苦的早饭,宴云用剩下的热水随意搓了尿布,便又换了干净的桶子装上穆长沣的衣裳,去离营地不远的护城河洗衣服。

  小太子虽嫌弃小宝有点脏兮兮的,却又对比他自己还小的小孩子很感兴趣。

  大概是深宫之中虽有兄弟,皇子和太子间关系却十分微妙,小太子并没有体味过真正的兄弟朋友之情吧。

  见宴云要出去忙,小太子自告奋勇的要照顾小宝,宴云见太子身边跟着五名精干护卫,便很爽快的同意了。

  他到了河边,不成想河里头人是真不少。

  雨停之后,天气又复炎热,军营中不少士兵们日常操练完毕,浑身上下大汗淋漓,都直接在岸边脱了衣裳,赤条条的跳进河里洗澡。

  宴云端着桶子,穿着一身素净的棉布长衣,蒙着脸,众人从河中望上看去,只见一道修长清丽的身影从河岸边的草丛上经过,腰肢细细,露在外面的脖子和手莹润生辉,宛如白玉美人。

  这群没轻没重的汉子们便大呼小叫起来,王逢恩瘸着一条腿坐在河岸边,只将没事的脚伸进水里取一点凉意,他认出“李惟明”,忙说:“别瞎闹,这位是军中医官,不是“大美女”!”

  有个汉子便嚷道:“带把也没事儿,我竟不知军中有这么俊俏的小医官!你若看的起哥哥,不如和哥哥结为兄弟,今后有什么事哥哥都罩着你!”

  宴云尚不明就里,其他汉子们都哈哈大笑起来,说:“什么结为兄弟,你就是想和漂亮弟弟结为契兄弟罢了,狐狸尾巴快藏不住了!”

  王逢恩是耿直性子,觉得“李惟明”举止文雅,肯定受不了这群大老粗,便仗义阻止:“够了够了,李大夫如今贴身服侍大将军,你们乱开玩笑,小心大将军军法处置。”

  军中无人不畏惧穆长沣之威,河里顿时静了静。

  宴云其实没往心里去,他脚下不停,并不是怕这群嘴上没把门的胡闹汉子,他只觉得这群臭男人在水里泡澡,把河水都泡脏了,可不能在这么脏的水里洗穆长沣的衣裳,得走到上游些的位置才行。

  刚走两步,只听哗啦啦的声响。

  有个高大健硕的男人从河里一跃而出,像一条越龙门的鲤鱼一样,浑身上下油亮黝黑的肌肉闪闪发光。

  他大声说:“咱们都知道,大将军最厌恶男男之风,但他厌恶他的,李大夫你若看中了我,咱们两情相悦,没有谁强迫谁的,大将军也断没有干涉的道理。”

  他话匣子一开,其他人也蠢蠢欲动,原本都蹲在河里,跟破土而出的树苗似的纷纷站直身子,抖擞肌肉,孔雀开屏似的显摆起来。

  宴云目瞪口呆。

  他愣怔呆立,身后突伸出一双修长大手,将他的眼睛捂得死死,一点缝隙也不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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