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靖臣揭开幂篱前垂落的黑纱,便见眼前明媚欢乐的杏仁眼顿时睁大,掌心中的雪白手腕也在微微颤抖。

  他自己出身名门,从小养尊处优,和以美貌闻名京城的妹妹一样,都有无暇的好皮肤。

  但却始终及不上掌中的这一截手腕冰肌玉骨,颜靖臣自然不知道,这样皎洁的肤色是以末世常年不见天日,如鼠类一般常年生活在地下城为代价换来的。

  他上一回在西宁城外,撩起轿帘陡见陌生而秀美的少年时,心中纷沓的念头归根结底只有一个,兜住妹妹逃婚惹出来的烂摊子,哪会有闲心思想别的?

  如今亲眼见过穆长沣对宴云一往情深、思之若狂的模样,反倒令颜靖臣留意起手心的皓腕,近在咫尺的青年俊秀的容颜。

  说不清是什么感觉,或许因宴云紧张而微红的眼皮,过分紧张的神态,颜靖臣向来持重平静的心湖骤起涟漪。

  “宴云,果然是你,你还认得我么?”

  颜靖臣并不知道,他死攥着宴云手腕的动作,让他险些和倒霉的穆长钧遭遇一样的暴力反击。

  宴云到底是被穆长沣亲自训练过的,他心里预演一遍动作轨迹,先反手挥拳揍脸,再当胸踹上两脚,等颜靖臣连人带椅倒地后,宴云还会补刀连击他下盘,确认他暂时失去行动能力后,便立即抱起小宝逃跑。

  微微叹了一气,宴云攥紧的拳头还是松下来。

  不能这么逃单,也太没品了。

  颜靖臣见刚才还精气神十足的俊秀青年,突然全身都泄了气,正要说话,便见宴云长叹一声,很诚恳的对自己说:

  “颜大哥,你预付给我的五千两金子,我已经全部花光了。”

  颜靖臣缓慢的眨了眨眼,因宴云语气过于沉痛,心也跟着痛了一下。

  从小不缺钱的世家公子,最近这段日子,确实和老父亲一起勒紧裤腰带,连肉都不敢多吃。

  五千两金子,能买多少头肉质鲜美的大黑猪啊!

  “我现在也没钱还给你。”

  养孩子比想象中要花钱多了,赶路途中小宝病了两回,宴云一个男人,也没奶水给他喝,光是找地方购奶糕牛乳,便又耽误行程又花销钱财。

  “……哦。”颜靖臣心想,宴云若不提,他这样清高的名士,根本也想不起五千两金子的事呢。

  “而且……我虽没撑到最后,毕竟……毕竟在将军府也呆了那么久,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五千两应该也不用全还给你哦。你不介意的话,等我几年、不,等我几十年,我慢慢攒……”

  颜靖臣忍住意料之外的肉疼,抬手止住了宴云的话。

  “不必。”

  宴云不敢置信的抬起眼,颜靖臣继续说:“不必这样麻烦,我曾和你有过交易,等你撑到我真妹子回府后,便去西宁和你交换身份,保住她将军夫人的地位不变。”

  “但现在情况有变,我妹妹已经离开中原,最近几年都未必能回来。”

  “做不成将军夫人,是我妹妹没福气,和你无关。”

  “但穆长沣是个难以接近的人,你却能在将军府过的很好,和他相处融洽。你又曾和我提过,你本人无亲无故,既然如此,倒不如我和你认个干亲,你还是回到穆长沣身边,五千两金子的事我也一笔勾销。”

  颜靖臣到底是心机深沉,虽受到穆长沣的影响,莫名其妙觉得宴云越看越可爱,但还是按照原定计划说服宴云。

  穆长沣是宴云头一个喜欢上的男人,他没经历过分手后反复从别人口中听到穆长沣的名字的悸动绝望,越听越是心如刀绞,脸色惨淡。

  他摇头,低声说:“不行。”

  颜靖臣急切的探过身来,“为何不行?”

  宴云咬了咬牙,舌尖尝到了苦涩的血味,“自然是因为……因为我其实是个男人,你朝……天下哪儿有男人娶男人为妻的道理?”

  “况且我做错了事情,铸成大错,穆长沣他、他不会原谅我的。”

  颜靖臣失望的朝后一靠,阴晴不定的看向椅子上仍旧呼呼大睡的小孩。

  孩子有着鼓鼓的脸颊,洁白如嫩豆腐的好皮肤,双眼皮的痕迹和宴云一模一样,一看便知,他俩肯定有血缘关系。

  来之前,颜靖臣派心腹手下去探查那两个女人的来历,她们城府不深,被套出话来,都曾是穆长沣房中的通房丫鬟。

  以颜靖臣的心智,很容易便拼凑出事实。

  ——宴云这小子仗着相貌漂亮,进了将军府不但俘获了穆长沣的心,还顺便勾引了他的两个房中人,早产生了个孩子出来。

  ——宴云犯下大错,自知穆长沣必然勃然大怒,要好好收拾他,便仓皇从将军府逃离。

  ——穆长沣却是个痴情种子,哪怕知道宴云是男子,还红杏出墙和他的妾室有染,穆长沣依旧做出搬到宴云隔壁做邻居、偷窥他的事情。

  宴云毕竟是飘萍浮云般没根的人,若自己逼的急了,他又从京城逃跑怎么办?

  正好老大夫睡完了他悠长的午觉,伸着懒腰跨过门槛子,还看了一眼衣着考究的客人。

  颜靖臣便微微一笑,放下衣袖盖住包扎伤口的白布。

  “多谢,我这伤患处还需用药么?”

  宴云忙去橱柜拿了一盒子药,说:“这盒药膏每日晚上换布时擦上一回。您走好。”

  颜靖臣思忖着穆长沣和宴云如今复杂的局面,回了侍郎府也食不知味,他府中的管家也是个伶俐人,见公子饭也吃不好,便问了两句。

  颜靖臣于这情爱纠葛的理解也不甚通顺,便将事情向管事的道来,不过穆长沣和宴云等人名字,用某甲某乙来代替。

  管事的听了,倒是呵呵笑了,说:“公子有所不知,这情天孽海最是磋磨人心。他二人彼此有心,只是被两名女子绊住了,那公子想帮他们,把这两个女子挪开便是。”

  颜靖臣沉思,说:“如今多有不便。”

  世家子弟,自是不会在乎一两个女子的性命。

  但如今颜俭向麒麟卫开刀,让颜家到了风口浪尖的位置,他不得不步步留心,不可轻易留下把柄。

  管事的却笑着说:“公子,这可有什么不便的?两全其美的方法多着呢,保准让这两个年轻女子也美满如意,说不出不好来!”

  *

  从颜靖臣来过药铺后,宴云心惊肉跳了好几天,却没见他再次登门。

  时日久了,药铺里需要学习的事情又多,宴云终于安下心来,暂时把他忘了。

  这日黄昏,宵禁夜鼓还差三刻钟响起,宴云拾掇好药铺,老大夫先走,他又关好店门,才抱着小宝往家走去。

  路上又损失三个铜板,给小宝买糖饼一块,刚推开院门,宴云便看见楚嫣和楚婉两姐妹心事重重的抬起头,冲他扯出个笑脸来。

  楚婉先开口,掏出一个包裹,打开来给宴云和妹妹看。

  原来里头是三件上好的绸缎绣花做的小孩儿肚兜,三件极好的棉布做的中衣中裤,和塞满了棉花的一整套小袄棉裤。

  宴云吃惊不小,说:“天还这么热,你就提前帮他张罗上了,真是有心了!”

  楚婉说:“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入秋了呢,有衣有粮,心里不慌么。”

  宴云赶紧说:“这料子太好了,肯定不便宜。我不能白拿你的。”

  说着,便要往身上摸钱。

  楚婉忙制止他,说:“小宴公子,这是我一片心意,你非得把钱给我,反倒和我生分了。”

  宴云还想说什么,却见楚嫣掏出一把打得精致的长命银锁,直朝小宝脖子上挂去。

  宴云是彻底懵了,“不是,今天是吹了什么风啊,你们都这样破费?这不好吧,女子身上不能没有点银钱傍身的……”

  小宝笑嘿嘿的捏着长命锁,一把塞进嘴里。但楚嫣买的锁实诚的大,小孩子的小嘴压根塞不进去,只够他磨磨牙,顺便流下哗啦啦的口水。

  楚嫣忙帮小宝擦嘴,仿佛开玩笑一般的说:“上回我和姐姐和你说过,想一起做小宝的母亲,咱们三个人一起过日子。你却没答应我们。”

  “既然如此,也不强求。我们就做小宝姨姨吧,别家孩子都有长命锁,保佑平平安安,长命百岁,咱们小宝也必须得有,姨姨给小宝打!”

  “这是我给小宝的,你可别逼逼赖赖、推三阻四的。”

  宴云知道,玩笑里总有三分真,他目光真诚的说:“你们姐妹俩这样好,我何德何能,这世上又有哪个男人有这样的福分,可以同时拥有你俩呢?”

  “你们就把我和小宝当做娘家人看待,将来你们若有合适的人家嫁过去,有什么不痛快的,我一定给你们撑腰。”

  说着话,他教小宝挺起胸脯子,两个小手攥成拳头,和他一起挥了挥,又帮小宝道了谢。

  楚嫣和楚婉对视一眼,彼此脸上都有几分释然。

  楚嫣“噗嗤”笑了,说:“这敢情挺好,我们也算有娘家的人了,将来回门也有地方可去。”

  宴云听出她话里的意思,顺嘴问:“这么说,你们真有人选了?”

  两人都羞怯起来,仍是点了点头。

  原来她俩在绣庄做事,都做的好绣活,又曾是将军府的下人,待人接物自有一套纹路,便先后有两个媒婆上绣庄帮她俩谋议亲事。

  给姐姐楚婉说的亲,是隔壁布庄老板的儿子。他年纪比楚婉大两岁,曾有原配妻子,未曾生育便急病离世。

  这男人对原配也有良心,老老实实帮她服了一年丧,又隔了一年,才动了续弦心思。

  布庄老板仅有一子,整个铺子生意将来都是他的,楚婉一嫁过去就是布庄未来老板的娘子,不愁吃穿。

  另一个媒婆给妹妹楚嫣介绍的亲事,牵的线却是应天府的一名官差。

  男人年轻力壮,相貌英俊,比楚嫣小三岁多,因父母双亡,家里只有他一个光棍,故而迟迟没张罗娶亲。

  他耍一手好棍棒,也没吃酒赌钱的恶习,每月的月钱大半存起来。

  楚嫣觉得他最妙之处,便是自己还没决定呢,他便提前将一匣子老婆本双手奉上,请自己帮忙保管。且嫁过去后,家中没有公婆约束,十分自由。

  两人最后一次试探宴云心思,见郎君果然无心,她们便很痛快的答应了媒婆。

  那两个媒婆都喜出望外,前后脚离开小院,对视一眼,一个婆子问说:“敢问您是哪边请来的?”

  “我是东街侍郎府的管事找来的,哎这家姑娘真有福气,这样高门第的家里,竟惦记着她的婚事。你呢?”

  另一个说:“谁说不是呢,我这儿听人说漏了嘴,好像是哪位将军出面。两位姑娘好大的排面!”

  这边厢喜事成双,说不尽的喜气洋洋,另一面红尘断绝的九重深宫中,皇帝陡然从龙床俯身探出头,激烈的咳嗽让他浑身发抖、双眼通红,他痛苦的揪着脖子,咳出一口带血的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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