熙熙攘攘吵得皇帝头痛的朝堂上,因着穆长沣的一句话陡然安静下来。

  不少朝臣的眼睛在颜俭和穆长沣之间来回梭巡,直到颜俭咳嗽一声,开口道:

  “穆将军说得无错,老夫身为吏部侍郎,所作所为对得起陛下对老臣的信赖,对得起天地良心,自然不会和爱婿结怨。”

  “穆将军绝不会怀疑老夫特意针对穆家军,但朝廷内外、悠悠众口,焉知无人私下揣度、散布谣言?

  为杜绝沸腾物议,老夫自会亲自带人从麒麟卫查起,从京城至四方镇守军队,逐一查检名册和粮饷发放情况。”

  颜俭踱步到穆长沣面前,昂起头,手中的笏板和胡须都在微微颤抖,似是愤怒至极。

  “穆将军,如此,你可满意?”

  穆长沣面上一晒之色稍纵即逝,他拱手向御帘后的皇帝行礼,说:“陛下圣明。”

  皇帝握拳挡唇,轻咳两声,说:“就按颜卿说的办。”

  “京城中竟有匪徒如斯大胆,袭击朝廷命官的家宅,此事决不能轻忽,司徒松,朕予你十日期限,务必将谋害颜卿家族的贼寇捉拿伏诛!”

  颜俭和京兆府尹司徒松齐齐应诺,皇帝不胜辛苦,显出倦容,今日政务处理到此,百官退朝。

  皇帝的身影消失在御帘后,大臣们又叽里咕噜起来。

  朝臣中有几个和三皇子素无瓜葛的,此时不约而同的抬眸,看向悠闲站在角落里的三皇子李琚。

  李琚的目光却穿过大半朝堂,盯着一身武将官服、鹤立鸡群的穆长沣。

  穆长沣并不看任何人,昂首孤身离去,满朝文武似无一人知交,只踽踽独行。

  李琚面上依旧是一派清闲,宽袖下的手却紧攥成拳,青筋直绽。

  嘴上还云淡风轻的和人闲聊,“诸公若问小王的意见,容小王说一句公道话。

  麒麟卫向来是公卿子弟爱去的地方,小王曾听人说过,理由竟是麒麟卫一年四季发八套衣裳,宽肩束腰,绣工精湛,十分好看,穿上麒麟卫的衣裳去十二坊,足以赢得红娘子的青眼!”

  围在李琚身边的朝臣们骇笑不止。

  “圣上英明,让颜大人好好查一查麒麟卫,整肃麒麟卫军纪,并不是件坏事。”

  李琚声音不大不小,恰能传到颜俭、颜靖臣父子耳中。

  父子同朝堂的二人,老者一身朱紫,俊美青年却是绿衣银带,闻声齐齐向李琚拱手行礼,谢他替自家做得罪人的事说一两句好话。

  颜靖臣余光看向穆长沣的背影,唇边浮着一缕笑意。

  满朝官员里,恐怕只有颜靖臣一人猜到穆长沣匆匆离去,究竟所为何事。

  待颜靖臣施施然又到穆长沣居所时,果然见穆长沣手里握着一卷兵书,日头还晒着呢,就硬挺着坐在院子里,目光似有意若无意的朝邻居家飘去。

  颜靖臣当真看不下去了,他摇头收回跨进院里的脚,转身朝邻居家走去,刚要敲门的一瞬,手腕子传来剧痛。

  没想到穆长沣后发先至,用力攥着颜靖臣的手,将他拽了回去。

  颜靖臣不明所以,指着隔壁紧闭的门扉,低声说:“我去见一见他,便能知道他到底是不是宴云,你拦着我做什么?”

  颜靖臣若没看错的话,穆长沣冷峻而缺乏表情的脸上,明显闪过一丝不悦。

  “颜靖臣,你既说过和宴云不过一面之缘,为何见一见他便能认出他的身份?惊鸿一瞥,你至今不忘么?”

  颜靖臣整个人都懵了。

  不会吧?

  穆长沣不会是真吃他的醋吧?他都说了多少次,自己怎么可能喜欢上一个男人!?

  “那你盯了这几日,盯出结果了吗?”颜靖臣没好气的反驳。

  穆长沣沉默不语。

  若说前几日只有一个熟悉的背影,昨天隔壁邻居将脸侧了过来,还说了好几句话。

  和妻子同床共枕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穆长沣不可能认不出那熟悉的人,他没想到兜兜转转寻了千里路,蓦然回首,那人就在他的触手可及之处。

  雪白的脸,就像留至炎夏的春雪,幻梦一样的不真实。

  仿佛他伸出手去触碰,便会化为雨露水滴,消失不见。

  这或许便是人们口中常说的,近乡情怯吧。

  *

  离开穆长沣的居所,颜靖臣仍是哭笑不得。

  他没想到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年轻将军,竟对男儿身的替嫁新娘子宴云动了真情。

  动了真情就算了,他还由爱生忧、由爱生怖,冷傲的眼底满是惴惴不安,开口问自己:

  “宴云他……嫁过来是赶鸭子上架,如今有机会回归正途,又何必继续伪装妇人,屈居人下?”

  颜靖臣暗忖,穆长沣和颜家虽私下达成了合作,但当年穆老将军的死有着谜团重重,那样健壮的中年男人,身子骨说垮就垮,突然呕血而亡,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内情。

  穆老将军死后,父亲颜俭一度彻夜难眠,在书房消磨到天明,将地上的方砖都磨花了两块。

  他还曾无意瞧见父亲准备了纸钱,于无人处祭拜穆老将军。

  若和父亲有关,颜家手头的筹码未免太少了些。

  宴云,或许能帮上大忙。

  *

  继楚嫣、楚婉两姐妹找到了绣活儿,每隔一日便去绣庄拿针线活计回来做,挣了足以支持他们四人日常吃用的银子后,宴云终于运气好转,也觅到一份不错的差事。

  是在宝盛堂药铺做伙计兼学徒,一月虽只有三两银子,却允许宴云带上小宝一同去药铺,药铺老板还允诺,铺子里的医书都可以给他看,有什么不懂的,坐堂老大夫都能教他。

  每日大清早,宴云背着小宝跑进药铺,喂孩子喝完温度刚刚好的牛乳之后,坐堂大夫便不紧不慢的走进来。

  老大夫很健谈,见宴云容貌清秀、做事爽利,擦桌子擦地总不忘把他的桌椅也擦一把,沏茶喝时会先端一杯给自己,更是打开了话匣子。

  他不但将药铺里各色药材的名称、功效讲解的清清楚楚,还特别喜欢追忆往事,回忆当年做随军大夫时遇到过的无数危险。

  宴云于一旁听的津津有味,往往要等有客人进门抓药,老大夫才会止住话头。

  常年光顾的老病号还笑话老大夫:“胡老,听说你的名字还在官府册集里,要是打起仗来,你这一把老骨头还能进军队,跟着夜行三百里吗?”

  老大夫忙啐一口唾沫,说:“如今太平盛世,国泰民安,咱们都能安居乐业,哪儿来的战事?”

  老病号将常年抓药的方子递给宴云,继续开玩笑:“你可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没听说镇守西宁的穆小将军来京城了吗?”

  听见穆长沣的名字,宴云浑身陡然一颤,幸而药铺只有他们四人,小宝四仰八叉的躺在矮几上睡觉,不知多香。

  “穆家军这种边关守军,常见的只认将不认君,听说穆小将军连降三级,如今正不服气呢,他若反了,朝廷不得大费周章平息叛乱?”

  宴云险些没攥住手里头的秤,老病号无心瞥他一眼,越说越起劲。

  “照我说,朝廷还真不一定镇得住穆小将军。说不定过一阵子,整个的改朝换……”

  老大夫板着脸,将桌子用力一拍。

  小宝赶路千里、是见过大风大浪的婴儿了,仍旧纹丝未动。

  老病号吓得一哆嗦,老大夫说:“你可真敢胡诌,一点也不怕诛九族、千刀万剐、身首异处啊?”

  宴云定定心神,将药抓齐装好,双手送给老病号,没等他迈步呢,便笑吟吟说:“谢谢您照顾小店生意,小心脚下,慢走啊您!”

  很快日影移动,到了晌午。

  老大夫按照往常习惯,溜达回离药铺不远的家里,吃完午饭还要睡上一觉,起码申时才回来。

  宴云守着铺子打盹,头正一点一点的往下滑,快要扑到桌上时,他听见有人敲门。

  抬头一看,是个戴着幂篱遮面的年轻男子。

  进了药铺他仍没摘下遮面,只姿态优雅的坐到宴云面前,抬起右臂,说:“劳驾小大夫看看,我前几日受了伤,伤势始终没好,今日手也抬不起来。”

  宴云哪儿懂古代医理啊,他不过是个异能树偷懒休息、疗愈技能有等于没有的普通人罢了。

  但申时远没到,老大夫一时回不来,宴云只好赶鸭子上架,先把年轻男人的右臂衣袖挽起。

  这人像是书生,手臂瘦削,肤色净白,只可惜手肘以上竟横着一条大蜈蚣似的伤口。

  那伤口显然是没有处理好,外头已经结痂发紫,但受伤一圈的皮肉高高坟起,底下透着红。

  “小大夫,怎么治才好?这几日我书也写不成,身上领的任务极重,实在着急。”

  “那、那好吧,治是可以治,但相当疼。”

  为今之计,只能重剖开上臂伤患,将脓血挤出,重新消毒包扎才能挽救,拖得久了,手臂未必保得住。

  年轻男人藏在遮面幂篱后的面容看不清,但宴云看的出,他在笑。

  “没事的,小大夫,我不怕疼。”

  宴云口中说“好”,手上动作飞快,他移开在火中淬出紫青色的刀片,迅速切开青年缝合好的伤口。

  整个处理过程,年轻男人确实如他承诺,纹丝不动,哪怕身上的青竹色长衣已被汗水打透。

  待一切处理结束,宴云收拾桌面,笑着说:“给一两银子就成,今后一定要小心一些。”

  他转身要走,那年轻男人陡然探出手,一把攥住了宴云的手腕。

  那修长如玉雕的手似在和穆长沣较劲,扣手腕更加用力,宴云疼的微微颤抖起来。

  “宴云,果然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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