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临时住的院子里灯火辉煌,仆人们将平素不怎么用的灯都点上,照得四下亮如白昼,脚踏进院子里的年轻男人,也被照的纤毫分明。

  好友谢英知跟随下人走进来的身影,也清楚的映入穆长沣眼底。

  谢英知和穆长沣已许久不见,老友久别重逢、自然是倍感亲切快慰。

  他见穆长沣站在廊下,挺拔高大的身形宛如沉默的山岳,手里攥着根紫檀木长手杖,腰杆比长枪还要直,依旧是记忆里岳峙渊渟的模样,心底某一处弦便被很轻的拨了一拨,发出战栗的微吟。

  谢英知加快脚步,月白素雅的长袍被气流扯的飞起,刚上了两级台阶,突听廊下几声清脆的鸟叫。

  原来,穆长沣的脑袋边竟挂着一只鸟笼子,里头有两只胖乎乎、圆溜溜的翠羽小鸟。

  它们本来睡熟了,这会儿却被通明的灯光亮醒,叽叽啾啾的叫着,扑闪着胖乎乎的小翅膀,在笼子里上下来回飞。

  穆长沣目光微移,看向胖鸟头顶翘起的呆毛,眼里便含了笑意。

  他招了招手,接过男仆送来的清水和栗米,亲自推起小栅栏喂鸟。

  “大将军在府里清闲数日,果然生出了好雅兴。”谢英知笑着说。他和穆长沣知交十余年,知道穆长沣从不养这些“闲散公子玩的无用东西”。

  穆长沣略显无情的薄唇微启,笑着说:“这对鸟儿是内子亲自捕了来,送给我的。”

  谢英知脚步一顿,低下头,须臾又若无其事的抬起,笑说:“嫂夫人想来是取比翼齐飞的意思,才会送这样特别的一双鸟儿。”

  他原以为寒暄两句,接下来穆长沣会和他一起进屋叙话,谁知穆长沣像脚底下钉了钉子,逗鸟逗得不亦乐乎,还主动指头顶有呆毛的鸟给谢英知看,“这只比较像内子。”

  谢英知干笑两声。

  他担心穆长沣伤得不轻,甚至无法见人,不然不会屡次拒绝他入府探视的要求。

  今日看来,穆长沣还能拄着拐杖行走,伤势再重,应该也是皮外伤,不影响他养伤期间娶妻洞房,享受鱼水之欢。

  想到这,谢英知语气难免添了幽怨嗔怪。

  “大将军足有半年不去军营转转,全靠我和副将们支撑着,我们每日巡营下来,总牵挂着大将军的安危,谁能想到,你竟在府里好好享受着!”

  穆长沣如浓墨画就的长眉微微一拧,随即笑了,说:“内子从京城嫁到本地,多有不习惯的地方,我多关心一些也是应该。军营的事情,暂时交给你们我很放心。”

  谢英知一时无言,勾魂摄魄的桃花眼水光黯淡。

  “说的也是,只是娶妻成亲乃人生大事,穆兄也不提前通知,让我来讨一杯水酒喝喝。”

  他语气里的幽怨已无法掩饰,穆长沣却恍若未闻,笑着说:“这份热闹等我过阵子回军营,兄弟们热闹三天三夜,不醉不归。”

  谢英知被堵得没话说,看着穆长沣英俊得令人心动的脸,只想和他恩断义绝,再无瓜葛。

  从此只当没认识这个人,心里也好受些。

  但他不能这么做,谢英知今日来将军府另有目的。

  他见穆长沣迟迟不肯移动双足,只好硬着头皮在四面透风的廊下和他继续说话。

  “军中偷袭你的几人虽已被军法杖毙,但我并不相信他们的说辞。”谢英知提的是穆长沣第一次受伤情况。

  那几个军汉武功了得,穆长沣与他们交手时立刻察觉情况不对,他们像是带艺投入的穆家军,而他自己身处险境却提不起精神,只昏昏欲睡,似是被下了药。

  偷袭穆长沣的军汉们被擒获后,只嚷嚷说穆家军治军过严,他们捱不住,合围攻击穆长沣泄愤。

  穆长沣当时受伤颇重,数度昏厥,被送回将军府养伤,他下令先把几个军汉们扣押着,等他伤势好些再亲自提审。

  只可惜,不久他在将军府里二次遇袭,之后再听说几个军汉熬不住酷刑、死在了牢房里的消息,穆长沣也无暇多管。

  “嗯。”

  “其实我一直在追查此事,我怀疑他们受人指使!从他们如何投进穆家军查起,果然破绽颇多。最近我查出眉目,竟发现他们和……”谢英知的手往头顶的苍天一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背后,甚至有颜家人的影子,毕竟颜俭是吏部侍郎,管着人员调遣……”

  谢英知的声音极低,说的话却石破天惊一般,穆长沣脸上犹平静无波,似难以叫人看透的寒潭,他俩身边只有何管家站着,何管家被吓得眉毛直跳。

  谢英知早已习惯穆长沣的不动声色,桃花眼潋滟生姿的看了看他,又耳语道:“先帝在时,你我为着武状元殿前比试的事宜曾入京师一趟,为此我们和三皇子七皇子他们结识,因此却得罪了五皇子……也就是今上。”

  “颜俭那时也觉得七皇子可堪大用,他明明和咱们一样押错了宝,如今为了释疑表忠心,悄悄派人袭击你,讨好帝心,也很自然。”

  最后,他叹道:“只是我没想到,你和嫂夫人颜小姐的感情如此之好,刚才我好生犹豫,不知该不该和你说出实情,让你为难……”

  穆长沣似是狂风大作、巨浪滔天依旧面不改色,淡淡说:“无妨。她父兄是她父兄,她是她,不可混为一谈。”

  谢英知心道,穆长沣你能分得清,丁是丁卯是卯,你夫人一介女流,若父兄被你报复受苦,她能眼睁睁看着依旧和你恩恩爱爱,比翼齐飞?

  不过,他一向知分寸,有些事点到为止,日子还长,慢慢再往上加码就是。

  谢英知好心情的也逗弄了一回笼子里快睡着的两只胖鸟,便和穆长沣告辞,穆长沣面色冷峻,不发一言,也没有挽留。

  这并不能影响谢英知的好心情。

  只是临出门时,谢英知和一个束发红衣的年轻女子恰巧撞上。

  她年纪不大,穿着薄薄的绯红春衫,别致的颇有异族风韵的短裙下,露出同色束裤腿的绯红长裤,脚上穿着双鹿皮软靴,嫩白如春葱的手里攥着个小孩子的玩意——草木编的笼子,里头是两只触须极长的蟋蟀。

  门口守着的侍卫们唤她“少夫人”,向她行礼,谢英知便知晓了她的身份。

  男女身份有别,他本该避忌,谢英知却刻意的停下脚步,桃花眼底藏着刻薄。

  待女子抬头,谢英知微微一怔。

  那是一张秀骨姗姗的芙蓉薄面,灵动流转的双眼透着不知从何而来的惶恐,晚风吹的发动衣飞,缥缈婉约如画里的美人。

  “穆少夫人。”谢英知欠欠身。

  宴云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他脸色白得可怜,越发显得一双眼睛又大又黑。

  这人姓甚名谁,宴云方才魂儿一样的往回飘时,伺候大将军院儿的男仆们并没听见脚步声,说的闲话宴云听的清清楚楚。

  ——那位谢公子长得比女人不差,难怪会对大将军怀揣着女人一般的心思。

  ——嘿,别说,你别说,要不是咱们大将军极宠少夫人,我还以为他俩的那点事,是真的呢,嘿嘿嘿。

  ——这个么,咱们又没住在大将军的床底下,这可说不清楚了。

  ——军营里头只有大老粗爷们儿,我虽没有龙阳之好,但若是我苦哈哈的在军营里呆着,有这么个美公子自荐枕席,我真不一定把持得住。

  ——那他气势汹汹的来见大将军,还嚷嚷说不给他通传的话,他要让咱们好看!他不会是嫉妒少夫人独占了大将军,来兴师问罪的吧?

  ——谁敢找大将军兴师问罪啊,要不要命了?谁知道干嘛来了,一解相思之苦来了吧?

  莫非……谢英知真是来撬他墙角的?

  但宴云集中不了注意力,他满心都是刚才发生的意外,整个人都恍恍惚惚的,谢英知主动给他请安问好,他也不记得回礼,只是苍白沉默的站着,看着谢英知狐狸般勾人的尖脸长眼。

  听说,狐狸是种很记仇的动物。

  见穆少夫人不擅应对,显出几分小家子气来,谢英知只是勾唇轻蔑一笑。

  和她擦肩而过的一刻,他偏偏头,贴着宴云的耳朵,耳语:“你胜过我的唯一一处,不过你是女子罢了。”

  宴云不是能忍气的性子,闻言他大睁杏眼,看向谢英知,“羡慕我是女人?想学我?有什么难的?听说你博闻广记,难道不知京城有专门骟人的地方?听说五六两银子就能彻底除去烦恼根,到时候像不像女人我不知道,但一定是不像男人了!

  怎么样?需要我介绍地方给你吗?”

  其实这个小道消息,还是前几日帮穆长钧开小灶时,他为了解闷说的。

  想起穆长钧,宴云脸色微僵。

  谢英知没料到,貌似温柔文弱的穆少夫人,突然牙尖嘴利起来,小嘴一开,叭叭个没完,旁边的仆役们各个掩嘴低头笑起来,想必是在笑自己。

  他后槽牙咬紧,轻蔑的瞥了宴云一眼。

  现在受宠得意?他倒要看看,这人还能在穆长沣面前得意几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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