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穆长钧双手搂住兄长膝盖的一瞬,穆长沣上半身的动作微不可见的顿了顿,乌黑狭长的眸子里闪过晦涩难明的情绪,随即又成为一片冰冷。

  他刚要伸手,将穆长钧拉开,便见宴云策马绕过半圈,直朝兄弟二人冲了过来。

  短短几天功夫,宴云骑马已经似模似样。

  穆家军常年选拔的是彪悍英武的汉子们入营,骑的都是高头大马,穆长沣虽让人挑小一点的马匹,便于娇弱的妻子掌握,但宴云骑的枣红大马仍旧是比他身高要高出半个头。

  穆长沣担心战马野性,妻子驯不动,没想到宴云很会动脑筋,头一次骑马,便提前在兜儿里揣了三四只大红苹果,他也不挑拣,每一匹马都雨露均沾。

  受过宴云贿赂,只要他接近,几匹马都温驯顺从,很愿意驮着他四蹄飞奔。

  穆长沣走了会神,欣赏妻子马上的飒爽英姿,宴云已经勒马飞身而下,从背后揪住穆长钧的衣领子,拎着他的手臂,生生将他拖离一丈地去。

  宴云动作生猛迅捷,两眼燃着熊熊烈火,别说穆长钧猝不及防被吓到了,连身经百战的穆长沣都略感意外。

  妻子这是……

  只有宴云能看见发生什么。

  他为了尽快疗愈穆长沣,练骑术前将灵识里已经足够茁壮的绿树放下,那绿油油的小东西立刻开开心心的抱住了穆长沣修长双腿,在他腿上蹭来蹭去,而穆长沣双腿里死去的经脉,也随着色色绿树的移动,渐渐焕发出萤火般的淡红星辉。

  小树正忙的不亦乐乎呢,结果穆长钧突然扑过去,抱住穆长沣的腿,人还往穆长沣大腿上靠,眼泪吧嗒的往兄长身上掉,吓得小树连连后缩,瞬间萎到地上去了。

  “有事说事,为何要抱着他拉拉扯扯的!?”

  穆长钧迷惑的眨巴眨巴眼睛,被嫂嫂吼得不知所措。

  “不是,我……我实在是被打怕了,我找兄长求求情,也不行吗……”被自己心仪之人吼,穆长钧委屈起来。

  宴云双手叉腰,凶巴巴的说:“我什么我啊?你都多大了,还要抱着你哥撒娇?”他自己都没对着穆长沣撒娇过。

  刚才被穆长钧挤走的小树,如今有了主人撑腰,顿时吐气扬眉的挺起腰杆,周身树枝和树叶一起嘚瑟的晃荡起来。

  穆长钧……?

  何管家……?

  少夫人该不会在吃醋吧?

  少夫人对大将军的爱,是不是有点过分了?

  何管家还记得,前些日子少夫人曾说漏嘴,当着二少爷的面承认,她就是喜欢大将军受伤不能动的样子,反倒更能打动她的心。

  当时何管家就犯嘀咕,人人都仰慕高高在上、世无其二的大将军,唯有少夫人对躺在病床上的大将军动真心,这是为什么啊?

  如今护犊子的母鸡一般的少夫人,更让何管家心惊肉跳,他头一遭在一个女子脸上,看到如此明艳生动的熊熊怒火。

  其实是……妒意吧?

  连孪生的亲弟弟抱一抱兄长都接受不了……何管家侧过身,不忍再看,少夫人爱的也太深了,和本朝不准丈夫纳妾、上司送丈夫一个美妾,她立时抡起菜刀斧头追出去二里地、差点砍死上司的有名妒妇有的一拼。

  “大嫂……”

  宴云烦躁的摆了摆手。

  见小树爬回穆长沣膝盖,无数枝条如张开的手臂,抱住了穆长沣的腿,他的心情平复了些。

  刚刚不过是想到他自己和穆长沣相处的时间,只剩下短短的两个月,他希望临别前,能亲眼看到穆长沣站起来的样子,也算了却一桩心愿。

  结果穆长钧还来捣乱,他不能不生气。

  绝不是丧心病狂到连亲兄弟的飞醋都要吃。

  “好了,你不要误会你大哥。”宴云捡回话头,说:“你每天都完成不了学习内容,他着急,自然对你严苛些。”

  什么“大哥恨我”,真是熊孩子才说的出口的话!

  “既然你不想挨打,也该拿出你的实力,至少要努力先不从马背上掉下来!”

  穆长钧被宴云教训的抬不起头,羞愧难当。

  宴云想了想,扭头对穆长沣说:“他还有十来板子没打,能不能先寄下来?我来教他骑马,若他学会了,今天剩下的责罚就先存着,下回再犯,数罪并罚,如何?”

  穆长沣知道,最近这几日,弟弟吃尽了苦头。

  两条小腿天天肿着,手心也快抽烂了,他这强弩之末,濒临彻底崩坏。

  “好。”穆长沣颔首,微笑说:“你试一试,不要太过勉强,累到自己。”

  宴云嫣然一笑:“我知道。”

  他又转头去催促穆长钧,“快到饭点了,你还不赶紧起来吗?今天不练出个名堂来,不准吃饭哦!”

  穆长钧真没想到,自己苦苦哀求那么久,兄长不肯松口。嫂子只嫣然一笑,风致妩媚,便轻松说服兄长点头应允。

  从小到大不苟言笑的兄长,在嫂嫂面前,也展露出不止一次的笑容。

  他身为穆长沣的亲弟弟,也是最近才知道,哥哥的脸没受伤,还能动能笑呢。

  穆长沣心里怪不是滋味,说不清这会是在嫉妒不能动、依旧能得佳人芳心的兄长;还是嫉妒被兄长特别对待的嫂嫂。

  宴云催促穆长钧上马,他自己牵着缰绳,带着马慢慢的一圈圈走起来,说:“你不要一上马便害怕,马是很有灵性的动物,它能感到你的情绪……”

  穆长沣坐在轮椅上,安静的看着弟弟在心爱女人的带领下,似乎掌握了一点骑马的窍门,从恐惧的趴俯在马背上,到渐渐地挺直了身体,进步果然显著。

  看着两人有说有笑,穆长沣面色平静。

  他曾经孤僻多疑的心,慢慢的开始相信妻子。相信有过不堪传闻的妻子,对自己是倾心爱慕,相信妻子绝不会背叛自己,被看似风流倜傥、其实只是个傻孩子的弟弟引诱。

  毕竟,任谁经历刚才的一幕,看到妻子愤怒到头顶的毛根根翘起,整个人开起了醋铺子,都能察觉到妻子对自己近乎病态的占有欲。

  妻子一定不能容忍自己纳妾。穆长沣嘴角含笑的想着,幸好他完全没有这个打算,也绝不会遵从本朝官员婚后必纳妾的俗例,他和妻子之间,不需要插进来第三人。

  课后有了宴云开小灶,穆长钧挨打的次数果然直线下降,腿脚能走利落道了 ,也不必担心手心小腿都被打遍,再要挨打,怕是要上臀。

  刘夫人听说,直嚷嚷“阿弥陀佛,咱们家能娶大儿媳妇进门,真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连续给宴云开小灶,炖补品,知道儿媳妇喜欢吃肉,顿顿变着花样做肉菜。

  这日课后,宴云如常领着穆长钧练习抻筋,习武之人抻筋练气是基础,不能轻忽。

  正忙活,有男仆匆匆来报信,在穆长沣耳边说了什么,穆长沣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随即点头低语一句。

  见妻子和弟弟都愣愣看着自己,他便嘱咐他们练习也要张弛有道,不要过劳,先行离开了练习场。

  见兄长走了,穆长钧肉眼可见的轻松许多,中间休息时,他为了多偷会儿懒,摘下几根柳条草梗,信手编出一只活灵活现的草绿色大蟋蟀来。

  宴云瞪大双眼,好奇的看着草蟋蟀,伸手去碰了碰长长的触须,穆长钧笑着说:“你既然不喜欢珠宝首饰,我把这个送给你,如何?”

  宴云接过来,托在手心里玩,简直是爱不释手。

  末世世界里,不允许童真稚嫩的存在,哪怕是孩童也得迅速成长,才能活得长些。

  除了颜靖臣信手买的那一大堆他没来得及玩的华容道、九连环外,这是宴云第一次得到孩童的玩具。

  穆长钧看着近在咫尺的雪白清丽的面容,心脏还是狂跳不止,他扭过头说,“我再给你编个笼子,把蟋蟀装起来。”

  他的手是真巧,三折两折,很快编出一个花纹繁复的笼子,还采了几朵花插在上头,掰了根长树枝,将笼子如宫灯般的挑了起来。

  宴云笑得眉眼弯弯,真诚道谢,又说:“你哥送了我很多珠宝首饰,我不是不喜欢,只是觉得沉甸甸的,又怕弄坏了,才不戴着。”

  若搁在以前,穆长钧十之八九不信。

  但亲眼见到兄长如何疼爱小嫂嫂,他完全相信了大将军倾尽所有、买尽珠宝讨夫人一笑的传闻,果然空穴来风,必有原因。

  “我明白。”说着,穆长钧手快,又编了一只蟋蟀,和刚才的那一只一起放进笼子里。

  “你知道吗,小嫂嫂,其实最早学习编草蟋蟀,我是为了我哥。”或许是暮色四合,烟紫色的霞光渐渐黯淡,这样的夜晚让人感伤,穆长钧很想倾诉往事。

  “我哥从小就被定为将军府的继承人,接受父亲的严苛训练。只有我,总想找他去玩儿,有次我抓到了很大的两只蟋蟀,分哥哥一只养,约定等蟋蟀再大一些,我们斗蟋蟀玩。”

  “结果,没多久哥哥养的蟋蟀被父亲发现,他骂哥玩物丧志,一脚把蟋蟀踩烂了。我见我哥好伤心,说帮他再抓一只,他不要。”

  “他说,捉回来还得被父亲踩死,还是算了。所以我学了很久,给他编了草蟋蟀,它不怕摔不怕踩,坏了我再编。”

  穆长钧怅然叹气,“当我兴冲冲的把笼子和蟋蟀提过去给我哥时,他只是漠然看了一眼,说,放在那吧。”

  “有些事,只有我记挂在心里,他根本毫不在意。”

  穆长钧这人确实唠叨,一开腔停不下来,又说起和穆长沣捉迷藏被抛下,又说别的,也不知碎碎念了多久,他突觉得肚子隐隐作痛,才赶紧起身,主动和嫂嫂告别。

  在女子面前提到出恭何其不雅,穆长钧只说:“嫂嫂回去吧,不早了哥会担心你。”

  说完他也顾不得那些,拔腿就跑,到地方坐下开闸,才终于舒服的喘出一口气。

  穆长钧晚上触动心事,七想八想坐了许久,刚要提裤子起身,便听见外面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隔着薄薄的棉帘一瞥,一只纤细雪白的手,提着个蟋蟀笼子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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